假如他可以給過去的自己寫信, 17歲的南乙在拆開這一封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有趣。
凌晨3點。
他忽然找回了一些理智, 關閉了內心的閘口, 不再說奇怪的話, 而是和秦一隅一起吃完了那個小小的蛋糕。
期間南乙有很多疑惑, 比如秦一隅是怎麼知道他生日的, 又比如,他是怎麼想到要去買蛋糕的,今天凌晨的出逃也是早有準備嗎?
他是怎麼做到在摩託車後座,還能把這塊脆弱的蛋糕護得好好的,像剛做好時一樣完美的?
為什麼要陪他過生日呢?
對其他人,是不是也會一樣?就像他躲在雲南的山區,陪那裡的小孩玩耍、過節日。
這些問題,他一個也沒問出來,仿佛也被施加了禁言的魔法。
秦一隅隻學會了“生日快樂”的手語,其他的話,他都用消息發了出來。
[秦一隅:怎麼樣?好吃嗎?]
[秦一隅: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樣的蛋糕,但是這一家的柿子蛋糕很好吃,想讓你嘗嘗。]
[秦一隅:其實應該讓嚴霽和遲之陽一起的,但他們估計睡了,而且蛋糕太小,不夠分。]
[秦一隅:你愛吃嗎?]
事實上,南乙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蛋糕了。所有的甜點,他都很討厭,最開始的時候,父母還是會買,南乙勉強吃進去,總感覺有腥味。
後來他主動坦白了,之後的生日再也沒有吃過蛋糕。
看著秦一隅期待的眼神,他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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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吃。”
這不是說謊,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塊蛋糕很甜,有濃鬱的柿子味兒,很秋天。沒有血的氣味,不會讓他作嘔,反而讓他想到小時候。
外婆還在的時候。
關於秦一隅的事總是很難用現有的經驗去解釋,對此他早已習慣。
吃完最後一口,南乙垂眼,看到了秦一隅發來的新消息。
[秦一隅:太好了。]
放下叉子,他又一次鄭重地說:“謝謝。”
誰知秦一隅卻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仿佛在示意,讓南乙看著他的眼睛再說一次。
房間裡很黑,他其實看不清楚秦一隅的臉,也聽不到他的聲音,隻有一些微妙的感覺在縈繞。
他憑感覺尋找秦一隅的雙眼,像是在夜空中搜尋一顆星星,隻對視了一秒,便垂下眼,伸出拇指衝他彎屈了兩下,用手語再一次說了謝謝。
“我去洗澡。”放下紙碟,起身時南乙發現了那個被他不小心誤觸的迷你採樣器,剛要拿起來,卻被秦一隅搶先。
好吧。他獨自走進浴室。
再出來時,秦一隅趴在床上已經睡著了,但他的頭發還沒吹幹,湿湿的,比幹的時候更卷一些,睡衣是淺藍色,和夏季校服的上衣很像。
一秒入睡一直都是他的天分,何況昨晚熬了一夜寫歌,白天也沒合過眼,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路過他的床,南乙把地上的薄毯撿起,蓋回他身上。
在若隱若現的奶油香氣裡,他檢查了一遍郵箱,拿出那個卡包,將夾著的那株水草拿出來,又從上鎖的抽屜裡拿出那本筆記本,隨意地翻了翻,書頁停在某一頁。
這一頁夾著一株幹枯脆弱的水草,根莖的部分已經失去鮮活的綠色,但花朵卻依舊剔透如蟬翼。
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知曉水草會開花,或許很多很多,這沒什麼特別的。
那秦一隅呢?他兩次跳入同一片湖泊,兩次拾起同樣的水草,兩次送給同一個人。
這算是特別的嗎?
南乙意識到自己又開始陷入無意義的思考之中了,這太浪費時間,太莫名其妙,再次遇到秦一隅之後,他的大腦總是不受控制,不聽使喚,好像突然意識到這麼多年共生的這副身體並非它的主人。
他試圖叫停,回到現實。
推了推眼鏡,他將這株開花的水草修剪了一下,捋平每一片花瓣,壓在過去那一株的旁邊。
鮮活與幹枯並列、交疊,就像這玄妙的一天,他親眼目睹歷史重演,親身體會到“時間是幻覺”這句論斷。
過去和現在同時進行於同個空間,過去的水草與現在的水草,被困在同一片湖泊,被同一個人採擷。
想到這裡,他的腦中閃過什麼。為了抓住這片刻的念頭,他隨手撕下一張紙,寫下了掠過腦海的片段,每一句都代替了秦一隅旋律小樣的哼鳴,被具象化。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線索”嗎?
短短幾分鍾,他用自己的詞串起了秦一隅碎片化的歌詞創作,完成了這首歌的創作。放下筆,南乙扭頭,見秦一隅還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穩。這是他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睡得這麼平和,一動不動。
明天再給他看吧。
壓抑住創作完的興奮,像前幾天一樣,南乙收拾好一切,將手機支在桌上,調整好錄制的角度。
錄完最後一條夢遊實錄,他就拿給秦一隅看。
最好是能建議他去看醫生,好好治療一下,否則自己以後的睡眠會很成問題。
躺在床上,閉上眼,南乙試圖放空,卻又想起秦一隅說起丟了校服的樣子。
困意像一床厚棉被,逐漸包裹了他,意識下沉的那一秒,他被拽進初三的夏天,綠樹成蔭,蟬鳴喧擾。在秦一隅為他慶祝成年的夜晚,他夢見了秦一隅高三成人禮的那天。
盡管背負著鬥毆的大過,性格也古怪,但成績優異,又是從北京的名校轉過去可以衝省前50的種子選手,他多少還是受到了一些優待。
至少可以無理由在考前請到假,獨自坐車回到北京,參加秦一隅的畢業典禮。
那天的北京很熱,柏油馬路上蒸騰著的熱汽讓街景都輕微扭曲,每個人都好像被夏天剔去了脊骨,恹恹的,沒精神。南乙抱著袋子,裡面是洗幹淨疊整齊的校服外套。他沉默注視著窗外,擰著眉頭。
不知是體質原因,還是因為童年創傷,每次坐車他都格外暈車。惡心,嘔吐,都是常有的事。那天他忍耐著不舒服,坐了很久的車才回到學校。正好是下午上學的時間,來來往往都是學生,組成了大一片校服的海洋。
南乙身在其中,是一枚突兀的、黑色的圖釘。
怕被攔在外面,他穿上了秦一隅的校服,順利混入其中。
那天的他格外暈眩和茫然,明明才離開不久,卻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很陌生,高三的學生已經參加完成人禮儀式,一撮一撮,在校園標志性的地方拍照留念。而他穿過教學樓,穿過鏡湖,站在那片玉蘭樹下發呆。
樹影柔柔地覆蓋了他和這件外套,終於給了他一些熟悉感。聽到耳熟的聲音,南乙望過去,那是秦一隅的死黨周淮,他手裡拿著相機,四處找人拍照合影。
腳步不受控制地靠近,但他怎麼都找不到想找的人。十幾分鍾後,高三(9)班的人聚集在教學樓下,排成四排,和幾位老師一起留下影像記錄。
有人大喊著“秦一隅沒來怎麼辦啊!”
這聲音真是大得刺耳。
“哎哎哎,給他留個空,把他P上去!”
“哈哈哈這主意好!”
“那小子現在正忙著籤約呢,要當搖滾明星啦!”
無疾而終,無功而返。
什麼都沒留下。
回去的路上,南乙裹著他的校服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後回到那座他和父母新定居的海邊城市,回到媽媽新開的面館裡,面色晦暗。
看到他的瞬間,媽媽放下所有東西走過來,擦幹淨手撫摸他的臉,問他臉色怎麼不好。
南乙說不知道,但他當天就發了燒,大病了一場。考前那一天忽然又好了,神清氣爽地走進了考場。
一切都玄得像一場夢。現實和夢境的交界處,隻懸掛著一件校服,長久地散發著柑橘的芬芳。
那香味越來越濃。
越來越近。
好像就在眼前。
敏銳的嗅覺令南乙從夢中醒來,他皺了皺眉,睜開眼的瞬間,發現秦一隅竟然蹲在他床邊,下巴抵在床沿上,用那雙黑幽幽的眼盯住他的臉。
更確切地說,是盯著他的眼睛。
南乙早就察覺,秦一隅喜歡看他的眼睛。那似乎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如果換做是其他人,他早就無法忍受,但是秦一隅,似乎也沒那麼令人不適。
但此時此刻的他,或許是因為夢遊的緣故,眼神不像平日那樣笑盈盈的,吊兒郎當的,是一種專注、直勾勾的凝視,似乎想要從他的眼裡得到些什麼。
秦一隅盯一會兒,會突然低下頭。沙沙聲傳來,是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響。
南乙皺著眉,手肘撐著身子起來,這才發現,原來秦一隅膝蓋上放著一個本子,是他白天記錄歌詞用的,現在卻被他拿來畫畫了。
他的畫依舊難看得不像話。南乙坐在床邊,伸手從床頭拿了眼鏡戴上,又彎腰湊近了些。光線昏暗,他勉強辨認出大概的形狀。
是小狗嗎?南乙不確信,又靠近一些,發頂幾乎要觸碰到秦一隅的鼻尖。
牙齒好尖,耳朵高高地立著,很兇猛的樣子。
好像是狼,雖然醜得有點可笑。
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面對一個人類,畫出一個猛獸的,南乙感到好笑,於是真的笑了出來,還故意伸手,用指尖撥了一下他的筆尾,幹擾他的創作。
忽然,他感覺發頂被什麼抵住,暖熱的氣息縈繞開來。
秦一隅用鼻尖蹭了蹭,然後像真正的動物那樣聞嗅起來。
好奇怪,南乙不自然地移開些距離。
今天的秦一隅也很奇怪,以往他夢遊的時候,總是會伴隨一些含混的胡話,像念咒語一樣,但今天格外安靜,仿佛還記得那個禁言的懲罰。
他就這樣仰著臉,靜靜地盯著自己。
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在夢遊,南乙也變得有些肆無忌憚,不像平時那樣閃躲,而是向這雙黑色的眼投回同樣的視線,毫無顧忌。
夜色沉靜如水,隻有時鍾的秒針滴答滴答,滴入水中,蕩起漣漪,一圈一圈散開。
秦一隅的睫毛很長很密,和他的頭發一樣微卷,但經常會掉,掉落到他眼裡。所以他總在揉眼睛。
想到這裡,他的眼睛竟然真的眯起,不舒服似的眨了幾下。沒一會兒,他低下頭,下意識用手去揉。
這一刻南乙感到神奇,仿佛世界在這幾秒被唯心主義操縱,而夢中的秦一隅被他的意識操控。
眼睛又要揉紅了。
他握住秦一隅亂揉一氣的手,移開來,另一隻手抬起秦一隅的下巴,湊近些。
還真是睫毛。
秦一隅就這樣仰著臉,眼神空洞,帶著點夢裡才顯現出來的迷茫,任由他靠近,順從到連南乙都覺得有些不適應。
但他剛吹了一下,手就猛地被反握住。
啪的一聲,筆掉落在地,秦一隅的右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起身,左手摁在他肩上。力量太大,又很突然,南乙就這樣重重地倒在床上,周圍震起細小的塵埃,在臺燈的微光下漂浮。
夢裡的秦一隅是沒有分寸可言的,也無法用理智預料他的下一步。南乙眼睜睜看著他沉下身體,在極近的距離裡,盯住自己的雙眼。
這突如其來的靠近讓他徹底怔住,別說反抗,連呼吸都有一瞬間的停滯。那隻攥住他手腕的手忽然松開,向上,很沒有章法地觸碰,鏡框都被弄歪。那帶著繭的指尖,最終觸摸到南乙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