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鍾後,那邊發來回復。
[醫院那邊說你又付了錢。不要再結了,既然我已經回來了,就讓我來做吧。你安心比賽。]
南乙猶豫了一會兒,沒再回復,把郵件都刪了。
做完這一切,已經接近三點半,他卻毫無困意。
失眠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他時常睡不著,而時間對他而言又極為寶貴,他需要很多很多時間做事。
久而久之,他習慣把自己當耗材一樣使用,在有限的時間裡做盡可能多的事,否則就是浪費,就是虛度,他無法忍受。
沒辦法練琴,南乙靠在椅子背上,仰著頭,凝視天花板的同時,試圖在腦中構建出樂段。節奏、旋律、樂句,都漂浮在夜色裡,漸漸聚攏。
然後,竟然變成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他皺了眉,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一扭頭,竟看見秦一隅下了床,走到洗手間門口。
他悶不吭聲,於是南乙也不說話,盯著人看不太禮貌,他回過頭,想打開電腦假裝自己沒睡是在做歌。
意料中開門的聲音並未出現,等了一會兒,腳步聲又起,趿著拖鞋拖拖拉拉的,越來越近,南乙心下怪異,終於忍不住回頭,隻見秦一隅竟坐到了他的床上。
在搞什麼。
“你不睡了?”
秦一隅沒回應,睜著眼,黑沉沉的一雙眼,臉上沒有神情,是木的,和平日裡完全不同,好像魂兒被抽走了一半,留下的隻能將將撐起這副殼,連表情都做不出來了。
更奇怪的是,他的雙臂維持著一個姿勢,好像捧著什麼,抱著什麼,然而卻是一片虛空。懷中什麼都沒有。
“秦一隅。”南乙察覺到什麼,輕聲喊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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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沒有回音,秦一隅好像根本看不見他,仿佛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是幽靈。
他在夢遊嗎?南乙心裡冒出這樣一個離奇的念頭。
之前不是沒聽說過,但真實目睹還是頭一次,南乙甚至有些新奇,所以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這下秦一隅動了,他低下頭,一隻手抬高了些,往上,斜向上,拇指和食指握住一小節虛空,微微轉了轉角度,仿佛在擰著什麼。
南乙皺了皺眉,忽地一怔。
那個位置,是4弦弦紐。
下一秒,他放置在身前的右手,四指微微屈起,拇指撥了撥。
恍惚間,南乙仿佛真的聽到那不存在的琴弦發出的聲響。
他抬頭,望向秦一隅。那雙深淵般的眼也筆直望著他,交接的目光在這一秒凝成一根尖銳無比的針,於無聲中扎到南乙身上。
他不覺得痛,隻是好像哪裡破了個洞,酸澀的汁液從裡面流淌出來,酸得嗆鼻。
清醒時的秦一隅滿不在乎地、嬉笑著說自己再也彈不了琴了,廢了,碰都不想碰,聽到就想吐。
但他會夢遊。
浸在夢裡的他,本能地在給一把不存在的吉他調音,很認真,好像什麼都沒改變過。
作者有話說:
現在的南乙:還好臥室沒有攝像頭……(慶幸)
未來的秦一隅:還好臥室沒有攝像頭!(興奮)
第23章 陰差陽錯
說不出是哪裡來的一股衝動, 南乙想要叫停。
眼前這一切,就好像硬生生把秦一隅身上那層殼扒了下來,血淋淋的, 裡面藏著的東西露了出來。原來是一個受了傷的男孩兒。
南乙是唯一的觀眾。
偏偏他最不懂寬慰, 最怕坦誠相見, 所以不知所措。他不想看這些暴露在外的傷口,至少不想看得這麼清楚。
眼前這個人好陌生, 不是那個會在全校大會上講笑話、到處找地方睡覺還能考第一的秦一隅,也不是那個在音樂節上踩著音箱,勾一勾手指就有數不清的人上趕著愛他的秦一隅。
你是誰啊。為什麼你看上去這麼痛?
為什麼我也覺得痛。
南乙從沒想過, 原來自己有一天會害怕看到秦一隅彈吉他。
“喂。”他下意識地伸手, 握住他亂動的手腕, “秦一隅, 你醒一醒。”
無人回應。
連著喊了好幾聲,他甚至用力搖晃手臂,都沒反應。秦一隅完完全全陷在夢遊的狀態, 出不來,像一腳踩進流沙裡的人,越往外拉就陷得越深。
南乙伸出另一隻手, 靠近他的臉,想試著扯一扯, 覺得痛了會不會就醒過來了。
可他沒能來得及這麼做,因為手被反握住了。
秦一隅放下了他的‘琴’, 那隻旋轉弦紐的手往上摸索, 虎口卡住了南乙的腕骨。
屋內的光線柔得像層水霧, 籠住指間的玉蘭, 將它們浸潤得鮮活。花纏繞手指, 手指纏繞手腕,一點點向上攀爬。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秦一隅指尖的繭,貼著皮肉摩挲,那是常年練琴按弦留下的,從血泡,到血痂,掉落,日復一日,新舊交疊,堆積成如今的觸感,但這並沒有多少人知曉,因為這些努力而來的陳年舊繭,被“天才” 的光環掩蓋了太久。
而此刻,粗粝的指腹摁著的是他的手腕,像按弦那樣用力,陷進肉裡。
短短一兩秒,那股香氣又一次湧來,將空氣攪和得濃稠。
秦一隅偏著頭,盯著他的手腕,在夢裡他握著的是琴頸,盯著的是品,是琴弦。
所以他用力地摩挲著,這動作令南乙不適應,甚至有些迷茫。他感知到心跳的頻率發生了異動。這感覺很熟悉,就回到第一次看秦一隅演出的時候,跳得很重,比音響裡的底鼓還重。
柑橘的氣味越來越濃,仿佛秦一隅攥住的是一顆新鮮的橘子,用力捏碎了,甜膩的汁水順著手臂淌到南乙身上,黏住了他的呼吸。
有點痛。
南乙覺得怪異,明明他是最耐痛的人。好在這時候,秦一隅松開些許。
他的手向上滑動,輕柔地,帶著那一樹雪白瑩潔的花朵掠過藍色靜脈,擦過大小魚際,在掌心的紋路上停留。
這過程緩慢極了,慢到他的後背起了一層薄汗,黏住上衣,渾身的毛孔甚至都戰慄了幾秒。這體驗新奇而怪異,讓他忍不住想,秦一隅到底要幹什麼?還會做什麼。
下一秒,那雙停在掌心的手動了動,手指微微分開,自然而然地滑入了南乙的指縫,輕輕扣住。
夢遊的秦一隅,握住了清醒的南乙的手。
一個人,怎麼會和自己的琴十指相扣的?
就在他冒出這荒誕念頭的剎那,始終盯著“琴頸”的秦一隅扭過頭,那雙有些渙散的黑眼珠望住了他。
他在看他,卻又看不見他,一切像一場潮湿的夢。
南乙皺了眉,卻忽然發現他嘴唇在微微地動著,似乎想說什麼,隻是發不出聲音。
偏偏他有一個聾掉的父親,又將讀唇語視作消遣的愛好,所以很輕易地讀懂了秦一隅的夢囈。
他在說:“抓住你了。”
好怪。南乙下意識掙開。
他想抓住誰?
手腕已然被攥得泛紅,掌根和指縫還留有餘溫。
秦一隅還維持著那個姿勢,就像被人下了催眠術。南乙平復了呼吸,試圖讓他回自己的床上好好睡覺,但很難下手,拽他他不走,扛起來更是費力,於是幹脆把人放倒,摁進自己的被子裡。
反正是第一晚,都是新的。
這時候他‘最討厭和別人共用東西’的怪癖突然就失靈了,不僅讓秦一隅用了,還替他蓋好了被子,關掉了臺燈,自己來到秦一隅躺過的那張墨藍色的床上,說服自己早點睡,明天還要寫歌排練。
可一合上眼,他幾乎被柑橘味的海淹沒。
頭很暈,腦子不受控制地塞滿了記憶的片段,飛快運轉,唯一慶幸的是大部分都是好的回憶。
其中最清晰的是去雲南的路上。過山隧道把世界分割成許多截忽明忽暗的格子,亮起時他看到漫山的綠,想象某一處可能藏著秦一隅的身影,暗下去他看見自己的面孔,一張被仇恨抹去表情的臉,瞳孔裡映著隧道裡向後飛馳的慘白燈光。
明暗交接,躺在床上的他,有某些瞬間感受到當初拼了命也要找到秦一隅的偏執,有時又嘗到目標實現的不真實的餍足,起起伏伏中,他漸漸陷入睡眠。
天際泛白,光線蒙蒙地撫上眼睑,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床的一側陷下去,體溫很高的一個物體鑽了進來,像有暖烘烘皮毛的大型動物。
於是南乙的夢迅速切換到陽光充沛的草原,有羚羊,還有獅子。他的腦子總是泡在一團黑霧裡,鮮少會做這麼明亮的夢。陽光太刺眼,夢中的他眯著眼,被草絆了一跤,撞進獅子的懷裡。
很危險,很熱。
當他處在喘不上氣的邊緣時,突然就驚醒了,猛地睜開眼,終於擺脫了那個陽光燦爛的夢境,胸膛劇烈起伏。不過很快,他發現自己的窒息感並非來源於夢境,而是現實。
他正被一個人緊緊地摟在懷裡,背貼著對方暖熱的胸膛,腰間被手臂箍住。
而那隻手上的紋身他再熟悉不過,清晰到即使不戴眼鏡,也能看清每一朵花的姿態。
到底在搞什麼?
南乙懷疑是自己也被傳染了夢遊的怪病,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試圖掙脫出來,卻聽到對方含混的聲音。
“別動……”
怎麼可能不動?
他強硬的脫離態度還是徹底弄醒了秦一隅。
面面相覷之際,他竟然有些走神,好笑地想著,昨晚怎麼都叫不醒,怎麼現在一下子就醒了。
但秦一隅顯然和昨晚判若兩人。
南乙頭一次見他眼睛睜這麼大,覺得更好笑了。
他顯然是思考了一下兩人現在的姿勢,視線從自己的手臂移到南乙腰上,又移回手臂,然後猛地松開,後退,差點從床上栽下去。
“你怎麼會在我床上!”他眼疾手快扶住床頭,險險穩住。
南乙皺起了眉,感覺哪裡不太對,但仔細一想又沒錯。
這確實是秦一隅的床。
他捏了捏鼻梁,坐起來,難得地解釋了一長串:“昨天晚上,你突然睜眼起床,坐到了我的床邊,我試過讓你回自己的床上睡,但是叫不醒你,想扶你起來,你不配合,所以我隻能暫時換床睡,沒想到早上一起來你就莫名其妙跑到我床上……”
秦一隅抱著被子打斷:“這是我的床。”
南乙一時無語,可以想到昨晚秦一隅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好,改一下,是你莫名其妙跑到了我暫時睡的你的床上。就是這樣。”
消化了半分鍾後,秦一隅靈光一閃,抓住了重點:“不是,我怎麼會大半夜突然坐在你床邊?”
這要問你自己啊。
南乙面無表情道:“因為你夢遊。”
“哈!”秦一隅笑出了聲,“夢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