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漪瀾》, 本章共4076字, 更新于: 2025-05-23 14:48:57

白瓷唇動。

「你害我。」

大夢初醒,我開始生病。

幾副藥下去,燒退了又起。高家怕我院裡人伺候不好,送來夫人屋裡的丫鬟來照顧我。

我病得迷糊,聽見熟悉的曲調。

「一顆星,隔棂燈,兩顆星,掛油瓶。油瓶漏,好炒豆。炒得三顆烏焦豆,隔壁嬤嬤搽癩頭。癩頭癩,加烏豆。烏豆香,加辣姜。」

嗓音清甜,娓娓動聽。

恍惚間,夫子抱著哭鬧的女嬰,輕輕搖晃,唱著:「辣姜辣,妹妹哭。娘拿碗,盛淚滿。鹹淚碗,爹爹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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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怕,姐姐抱。抱著抱著,妹妹就長大。」

我醒來時,陌生的圓臉姐姐眼含驚喜道:

「小姐燒退了,秋穗快去通知老爺。」

我累得厲害,爬不起身,抬起手指指她。

她笑眯眯介紹自己。

她叫冬茶,是府裡的丫鬟,五歲被高家買來。

一開始在薇姨娘院子裡,後來被調去伺候大夫人。

近來府裡老人走了許多,新人笨手笨腳,怕伺候不好姑娘,她二十二了,夫人就想到她了。

說話間,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滿臉愁容進來。

她沒請來我的便宜爹。

冬茶怕我心寒,說她會變戲法。

她拿出塊手帕:「小姐可瞧好了。」

冬茶眉眼彎彎。

手帕浸泡溫水,神奇的是,幾株蘭草浮現在帕面。

再取出手帕,擰幹水,蘭草若隱若現,最後又是張潔白的帕子。

這些天,我頭一次露出笑。

15

冬茶家是開染坊的,可惜到了她父親那輩,生意越發不好,下面還有三個弟妹張嘴要吃飯。

她狠狠心賣了自個,換了四兩銀子。

幸好弟妹都熬出頭了,青梅竹馬的鄰家哥也等著她。

等她後年契到了,家裡人就來接她。

遇水顯影其中奧秘,就是她們家特制的草藥顏料。

日子突然熱鬧起來。

冬茶圓臉彎眼,活潑似山雀。

秋穗蹙眉瀅眸,細膩如山月。

秋穗年紀小,卻最是細致,女紅針黹,翻花打絡,不在話下。

學的八藝裡面,女紅我最不得奧秘。

高家的師傅換了又換,我繡花如樹,繡鶯如鵬。

當第三個師傅走時,高父笑著威脅:

「從今後,你每繡錯一幅,我便折那夫子一根手指。」

他派人暗中在谷陶村盯著我爹,從不壞他命,一手長線,我父親便如紙鳶牽扯。

我哭喪臉,仿佛繡的不是絹帕,而是我爹的命。

秋穗見我悶悶不樂,以為我被高父責罵,熬個大夜幫我修繕,又細細教我其中要領。

高父終於滿意,大發慈悲允我出去逛逛。

我心頭的火苗燃起。

「別動孬心思,你瞞不過我。」

我心中的火熄滅了。

16

冬茶帶著我,一路比我還興奮。

糖餅子、鹽豆子,還有茶馓幹子。

她手裡滿滿兜兜,我肚皮鼓鼓脹脹。

「小姐多吃些,你比我妹妹還瘦呢!」她吐舌,「咳,小姐金尊玉貴,我咋有膽子攀親。」

她又領我去染坊玩,她父母弟妹見她,開心一擁而上,又是茶又是糖。

連帶我也堵到喉嚨口。

他們言笑晏晏,我偷偷抹了把眼,這糖真辣。

我想谷陶村了。

染坊裡有位年輕後生在曬布,冬茶哎一聲。

紅布飄飄,冬茶臉紅,那後生臉也紅。

她遞他一雙鞋,並未說話,就跑開。

離開時,我問冬茶,你臉紅是病了嗎?

冬茶低頭嬌羞,輕輕嗯哼一聲。

我又問,送鞋治病嗎?

她捂臉,連說小姐放過我吧。

正巧路過鞋鋪,我拉她進去選了雙蜀錦鞋子,鞋面瑩瑩閃爍,好像玉做的。

她覺得貴重不敢收,我硬要給她買,又不花我錢。

她隻得換上,雀躍著左看右看。

「小姐疼我哩!」

回去路上,下起雪來,冬茶怕我跌跤,背上我走。

天冷得緊,好些小販收攤關門,一下冷清許多。

她買來幾個肉包讓我拿在手裡暖暖。路邊有個衣衫褴褸的乞丐,躺在路牙上瑟瑟發抖,冬茶怕嚇著我,想繞道。

我望了眼,心頭狠狠一揪!掙扎想要下去。

冬茶不解,以為我驚著了,抱得更緊。

「爹,爹爹。」我呢喃。

下一刻,我剛要喊出聲,冬茶伸出手堵住我的嘴。

她搖搖頭,眼裡是化不開的擔憂。

她在府裡伺候多年,七歲才從廟裡接回的小姐、消失不見的老僕、被杖S的姨娘。

她懂了。

她將我輕輕放下,拿著那幾隻肉包走向老乞丐。

很快又回來,抱起淚流滿面的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伏在她肩上哭得不停,她溫柔地拍打我的背。

「一顆星,隔棂燈,兩顆星,掛油瓶。油瓶漏,好炒豆。炒得三顆烏焦豆,隔壁嬤嬤搽癩頭。癩頭癩,加烏豆。烏豆香,加辣姜。」

「辣姜辣,妹妹哭。娘拿碗,盛淚滿。鹹淚碗,爹爹罵。妹妹怕,姐姐抱。抱著抱著,妹妹就長大。」

她輕輕哼唱,仿佛這樣就能止住我的淚。

回去以後,我怕冬茶會得罪高家,時刻不離她。但高父並未過問,我懸著的心放下。

甚至半月後,他拿出張千兩銀票,說要給我爹,也算還養育恩。

我跪下千恩萬謝。

在門房寄出時,我偷偷在信封上蓋了蘭花印。

我想爹別擔心我,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

17

十歲時,冬茶的契到期,明兒家裡人就要來贖。

秋穗和我眼淚汪汪,舍不得她。

她絮絮叨叨,囑咐秋穗,小姐氣短,屋內外不能有桂花。

我包上副金手镯,兩朵盛放的山茶花躍然镯上。我十歲了,懂她回家就要成婚過好日子。

秋穗繡了塊滾金邊的紅布蓋頭,上面是鴛鴦成雙,鹣鲽情深。

她羞答答跑開,說要給我倆做蓮子羹吃。

我們等到天黑,她沒來。

秋穗去請夫人,夫人院裡管事嬤嬤說:

「冬茶她大抵要回家,心思不在院裡,跑出去玩,不肯派人去找。」

我和秋穗提著燈籠喊她,隻有晚風回應。

等天亮,荷花池浮上一具泡腫的軀體。

冬茶S在了回家的那天。

嬤嬤又說:「冬茶是採蓮子落水的。可惜了這一池荷花,大小姐可喜歡呢!」

她家來人斂屍,她的包袱不多,幾件衣服、蜀錦鞋、茶花镯和那張鮮紅蓋頭。

她的父母弟妹哭得傷心。

有個年輕後生,跪在她旁邊,拿衣袖,一點一點,清理淨她指尖的淤泥。

秋穗抱著我不忍看,我卻看見冬茶眉目幹淨,一絲髒汙都沒有,好像睡著了。

手镯塞不進冬茶的手腕,後生將蓋頭輕輕覆在她面上。

他們抬著她走了。

那天,我把自己關在房裡,想了又想。

十歲,我發現自己是個災星。

對我好的人,都不得善終。

於氏是,冬茶是。

我害怕,害怕秋穗和我爹也會被我連累。

我找了個由頭,把秋穗送去容與的屋內做丫鬟。

容與是白姨娘的兒子,比我還小兩歲。

他得寵多了,待人接物都好,高父喜愛他。

秋穗在那,會過得好。

18

長姐高蔓藻成童禮時,賓客雲集。

我的喘疾又犯了,吃完藥,婢子婆子溜煙跑去前院湊熱鬧。

我一個人留在院子裡看螞蟻搬家。

借著席間忙碌,秋穗偷跑來看我。

她從懷裡掏出我喜歡的牛皮糖,還打了老虎絡子給我。

「大老虎張大嘴,嗷嗚一口,把小姐的病都吃掉。」

我們嬉笑,仿佛冬茶在時一般熱鬧。

沒多久,秋穗得走了,我又是一個人。

地上的螞蟻忙忙碌碌,搬著掉落的糖皮碎屑。

快到洞時,來了陣風把碎屑吹跑,白忙活一場。

我心裡不知怎麼難過起來,撿起草坑裡的石頭扔向天,嘴裡罵罵咧咧。

憑什麼!憑什麼!我們小螞蟻怎麼惹到天了!

怎麼就不能如願!

老天爺!你不公!

罵著罵著,十歲的我哭起來。

我恨!恨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

突然,我扔出去的石頭又彈了回來,不偏不倚掉到坑裡。

院牆外傳來一個陌生少年的聲音:

「小丫頭,別哭了。聒噪得很。」

我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我在自己院裡哭惹誰了。

哇哇哭得更大聲。

外頭嘆氣,扔個東西給我。

「你認識這是什麼嗎?」

我撿起,是個刻著動物的白玉瓶。

「是條惡狗。」

外面沒聲,過會那人說:

「這叫睚眦。」

「是睚眦必報的睚眦。」

「你應有恨便報,有恩便還。」

「自怨自艾,怪罪老天,隻會仇者快、親者恨!」

我看著手中的白玉瓶:「如果一個人弱小如蝼蟻,報不了仇怨,又該如何?」

外頭的人笑了:「那就當做小伏低,伺機而動,等敵人松懈,S他個片甲不留。」

「須知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他又說:「女孩家最忌諱一個人躲起來哭,浪費眼淚。」

「女人的眼淚有時可化作肉骨刀,刀刀取人性命,如果你是個美人的話。」

19

遠遠傳來丫鬟笑聲,院牆外沒聲了。

我握緊玉瓶,擦幹眼淚,地上的螞蟻又搬起糖屑。

牆頭的陌生少年,留在十歲的高漪瀾心裡。

往後,我不再渾噩。女子八藝,盡如人意。

聽話、軟弱、美麗,高父很滿意這樣的女兒。

我變成菟絲花,攀附生長,溫柔絞索,S人吮血。

十二歲那年,聖上的貴嫔誕下十六皇子,小皇子滿月宴。

我按高父意,繪制《蓮座文殊菩薩像》,為小皇子慶生。

高父獻畫時,聖上眼中閃過短暫的驚詫,開金口:

「此畫有幾分檀則的意境。」

檀則,嘉善皇後閨名。

帝後琴瑟好合數十載,可憐十二年前,嘉善皇後因太子偷換佛骨案仙逝。

太子軟禁於府,太子妃及誕下的雙生女嬰皆殒命。

後位空懸至今。

聖上又問高父我的年紀,意味深長看我:

「令愛前途不可估量。」

那刻,我知道,賣女求榮,是他教養我的結局。

而我必須在十五及笄前尋求破局。

20

重陽宮宴在即,京城貴族先逮風辦起家宴。

長姐高蔓藻被平家退婚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端王府送來的請帖,高父並未給她。

出發前,婢女將我裝扮一新,鏡中人碧玉朱顏。

高父看我,滿意點頭:

「窈窕無雙世如玉。」

我心中暗鄙,聖上初見嘉善皇後的感嘆,如今用在我身上。

老狐狸盤算多年,今不避諱了,隻等重陽宮宴,就要將剛及笄的女兒推出去。

和貴妃初見我時,料得不錯,後位空懸,我父親要我爬上去,他要高家出一個新的嘉善皇後。

女子八藝,皆效仿嘉善皇後。

信佛的是先皇後,禮佛的人是高漪瀾,不是我。

孫氏女面若觀音,慈悲為懷。

鏡中人,頷首低眉下是心眼算計,挽著佛珠的手裡是淋漓鮮血。

女眷們圍坐後院,嘰嘰喳喳。

她們的笑是試探,關心是嘲諷,妄圖從我嘴裡摳出點新鮮事。

我並不多言語,隻露出和善無害的笑。

女眷們自知無趣,不睬我,打葉子牌去了。

一會,端王家管事嬤嬤上前:

「前面缺人手,想跟小姐借倆丫鬟幫忙打下手。」

「小姐若是冷清,前面園子花好景美。」

春蔻夏芙走後,我悶得慌,打量起這姹紫嫣紅。

走至假山處,一雙大手突然拉我進去。

假山陰暗背光,隻聽得見粗重喘氣聲。

我當即拔下簪子,大業未成,任何人都不能害我!

「漪瀾,你躲我。」

平津回走到亮光口處,語氣委屈。

我將手背後,往後退步。

「小侯爺,我並不想見你。」

他喃喃自語:「可是漪瀾,我很想你。想到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都是你。」

「從你給我那碗糖糕時,我滿心滿眼隻有你。」

「你贊賞寒門的策論,又推脫我門第有別,我埋頭苦讀,考取功名,向父親討得唯一的賞賜,是請他上門提親。」

「可你們高家拒了我,還要把你姐姐嫁我。」

「高漪瀾,你的心呢?」

他眼尾泛紅,痛苦地看著我。

「你的心裡裝著菩薩,為何不能裝一個我?」

我平靜地對上他的眼神。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他不可置信搖頭:「不是的!不是的!你心裡無我,為何要給我那碗糕,為何每次見面,都對我笑。」

「對你笑的世家貴女數不勝數,你不見。你說你在意我,是從那碗糖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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