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奶奶激動地抱著孫子,快要號啕大哭:「你幹什麼呀,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路人大哥也說:「小孩子不能這麼淘氣,多讓你爺爺奶奶操心。」
爺爺要打他:「你怎麼這麼調皮,說了多少次了,要注意安全!」
那孩子怯生生的,從褲兜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陽光下,閃著亮光。
是金戒指。
奶奶愣住了,看向空空如也的手指。
「你剛才摘手套的時候,戒指掉了……」孩子說。
奶奶哭得更厲害了,抱著他不撒手:「我的好孫兒啊……」
失而復得的心情過後,爺爺奶奶摟著孫子,要給徐柏然下跪。
「謝謝你啊,小夥子。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老兩口也不想活了。」
徐柏然連忙扶起爺爺,我也跟著去扶奶奶。
「我是消防員,這是我應該做的。」他說。
奶奶抹著眼淚:「穿上衣服你是消防員,脫了那衣服,你不救也沒有人會指責你。小夥子,你是心好啊。」
徐柏然和我相視一笑,拍了拍那小男孩的頭。
他蹲下去,平視著那孩子:「以後,即便是看到貴重物品掉了,也要讓大人去撿,好不好?在你爺爺奶奶眼裏,你才是最重要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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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點點頭,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叔叔。」
14
徐柏然說要帶我鍛煉,第二天,果然如約來我學校門口等我。
我還在慢吞吞地洗臉,陳嘻嘻一陣風似的沖進我宿舍。
「謝悅悅,謝老師,謝大美女……快去校門口把你家徐柏然領走!文科班每次跑操路過校門,速度都變慢了,簡直是當代男妲己啊!」
我隨便裹了件衛衣,匆匆跑下樓。
學生們正在跑操,路過校門處,的確有不少女生紛紛抬頭望向外面。
始作俑者渾然未覺,站在行道樹邊,穿著一身白色運動套裝,像是在走神。
距離有點遠,仍然能感受到他撲面而來的英俊與朝氣。
朝陽升起,毫不吝嗇地投在他的臉龐上,將那立體的眉骨與鼻樑照得挺拔好看。
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
「徐柏然!」我喊他。
他抬起頭,看見我,笑了。
「你有想跑的路線嗎?」他問我。
我想了想,學校裏面是萬萬不能跑了。
他在外面就夠禍水,要是進去了,教導主任能扒了我的皮。
於是,跑步的地點變成了僻靜的小道。
跑著跑著,徐柏然忽然問我:「謝老師,你之前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我裝傻:「嗯?沒有吧。」
他笑了笑:「其實我之前見過你。」
我一愣:「是陳嘻嘻把我扛上車的那次嗎?我知道。」
他搖頭:「不是。」
徐柏然說,25 號那天晚上,也就是撲滅縉雲山火的決戰夜,指揮員點燃火線,以火攻火。
他站在四號平臺,準備控制即將躥過來的火焰。
火焰拔地而起,仿佛巨浪,頃刻間躥到了幾十米高,叢飛的火焰張牙舞爪,熱浪鋪天蓋地。
「我身後有些志願者嚇了一跳,但你在後面牢牢扶著水管,還大吼著讓他們莫慌。」
看著我的表情,他輕輕嘆氣,很篤定地說道:「謝老師,你不記得我了。」
我努力搜尋記憶裏的場景。
是,那天我的確去救火了。
我有一輛越野摩託,每每騎上,都能在風中感受自由。
八月底的時候,它變成了救援的工具,狹窄的山路裏,唯它有足夠的動能暢行無阻。
他說的火焰我也記得,瞬間騰空,佔據著我所有的視野。
向來代表溫暖的顏色,在那一刻仿佛魔鬼。
「可是……我不知道站在前面的人是你。」
那時所有人都緊張戒備,在心中倒數大火燃過的時間,周遭都是模糊的,唯有山火是具象清晰的。
我們無需識別個體的長相,因為彼此都知道,此刻擋在山火和萬家燈火之間的,都是朋友,都是戰友,都是這個城市的守衛者。
那一張張臉孔,滿是汗水和灰燼,滿是堅決與無畏。
徐柏然又問:「你還給我遞過水,你記得嗎?」
啊,這件事我也記得。
在山上,最缺的不是食物,而是水。
本就是酷暑,火焰又加劇了高溫,早一批上山的志願者們在群裏、朋友圈裏發布消息,說讓後來者多帶些礦泉水。
我帶著幾箱礦泉水上山,見人就發。
因而……
我有點不好意思:「給過太多人水了,的確不記得了。」
徐柏然「哼」了一聲:「謝老師,我傷心了,你要不要哄哄我?」
我問:「這麼哄?」
他想了想:「附近就是我家,要不我給你做一頓早飯,你吃了,就算你哄我了,行不行?」
不等我開口,他又故意兇巴巴:「不許拒絕,你剛才跑步的時候我聽見你肚子叫了。
你準沒吃早飯。」
我啞然失笑。
到底是誰哄誰?
15
於是事情就變成了這樣。
徐柏然系著圍裙,拿著鍋鏟,荷包蛋逐漸成形。
我沒事幹,捧著一籃冬棗吃啊吃。
「所以,那天你閨蜜要把你扔進卡車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我驚:「那你還不趕緊躲開,被我砸中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很得意:「躲?我才不躲呢,我故意過去接住你的,怎麼能讓你掉進別人的懷抱?」
我愣了:「你……」
他拿著鍋鏟,擺了個臭屁瀟灑的 pose:「謝老師,你我本無緣,全靠我厚臉。怎麼樣,驚喜不驚喜,感動不感動?」
快要感動死了。
我悶著頭吃面條,唯恐吃得太慢,淚霧就要追上我。
門鈴忽然響了,徐柏然跑去開門,隊長的大嗓門響起:「門口怎麼有雙女士鞋子?我剛給你嫂子買早飯呢,她非要我來看看是不是小謝。」
說話聲由遠及近,我咬著荷包蛋,和他大眼瞪小眼。
隊長笑了起來:「我就說,肯定是小謝嘛!徐柏然都求著我把抖音出鏡機會給他了,這要是追不成,那可真孬了。」
碗裏的辣椒醬突然就更香了,我說:「抖音那個,邀請我來參加鵲橋會的,也是他主動提的?」
那天他臉紅得夠可以,我還以為是官方拉郎配呢。
徐柏然顯得格外無辜。
隊長看看他,又看看我,笑了:「這小子裝傻,是不是?」
徐柏然大喊冤枉:「我很坦誠的——但凡你晚來五分鐘,我就已經跟她聊到這兒了!」
隊長拉開椅子坐下,悠悠道:「那你趕緊跟人家解釋解釋,那天聚餐你說的暗戀對象,其實就是她。」
我被嗆到了:「啥?」
隊長怒拍桌子:「你怎麼現在還沒說!白教你那麼多戀愛經驗了!」
徐柏然條件反射,立正靠在墻邊:「還沒來得及啊,這不是要循序漸進嘛。」
隊長一揮手:「趕緊把你那堆信拿來,麻溜的!」
徐柏然果真一路小跑,回來的時候,手裏是一疊陳舊的信封。
信封上的字跡,好熟悉。
理智還沒有反應過來,淚霧已經蒙上了眼睛。
我取出裏面的信,最普通的紙張,最廉價的水筆,一筆一畫,是多年前,一個鄉村姑娘的回信。
她說,謝謝叔叔阿姨,謝謝白白哥哥,我重新回到學校了,我會努力學習,走出村莊,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她說,叔叔阿姨、白白哥哥,我的高考成績出來了,比一本線高了七十多分,可以去沿海的城市看看。
她說,叔叔阿姨、白白哥哥,今天我在路上救了一個人,我倆血型剛好一樣,我能給她獻血。善良是一個圓,我畫下了屬於我的那一筆。
……
我的淚水滴在泛黃的信紙上,一個不那麼完滿的圓,卻也是經年之後,最完滿的相遇。
白白哥哥,徐柏然。
白,柏。
原來一切的偶然,早已有跡可循。
命運的枝枝蔓蔓看似無序,卻已向我傾來溫柔一蔭。
16
徐柏然走過來,溫柔地抱住了我。
「高中畢業後我去重慶旅遊,那天路上出了車禍,有個人渾身是血。周圍人都躲開了,是你沖了上去摁住了她的傷口。你跟員警說你叫謝悅悅,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信裏的謝悅悅,就是你。」
隊長仿佛隻是過來催促徐柏然坦白,此刻很識趣地帶上門走了。
幹凈溫暖的房間裏,我抱著徐柏然大哭。
眼淚鼻涕都蹭在他衣服上,他也不嫌棄,縱容地拍拍我的背。
好多年前,我一度陷進了無法自救的絕望之中。
我渴望書本,渴望知識,渴望展翅高飛,渴望擁有自由。
但我被拉住、被束縛、被要求背上不屬於我的責任、被劈頭蓋臉說不配擁有雄心。
那份來自遙遠省份的助學金和匿名信,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在家裏挨罵不要緊,因為枕頭底下,藏著我的信念。
那些字跡稚拙的信一遍遍告訴我,悅悅,你配得上天下最好的東西,你一定能走出大山。
那是我的鎧甲,莫之能禦。
淚水糊了滿臉,仍在不斷流淌。
我在替多年之前咬著牙挨打,一聲不吭、滴淚不流的姑娘哭:「徐柏然,謝謝你,你救了我,你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徐柏然輕輕替我擦眼淚:「悅悅,你也改變了我。我從小衣食無憂,對什麼都沒有太大興趣。那年你救下了瀕死的乘客,讓我意識到,原來我想擁有的,是危急關頭救下人的能力。」
他低下頭,吻吻我的發頂:「悅悅,是你點燃了我。我們是相互成全,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淚眼蒙眬中,我想起幾個月前那社死的一天,卡車漸漸駛遠,那時盤桓在我心裏的念頭是,萍水相逢,太遺憾。
而他突然探出車門,遠遠地向我望來。
那一眼在之後成了我的勇氣,讓我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前往雲南的飛機。
舷窗外,大塊雲朵低低掠過,我以為我奔向了未知的遠方,卻沒想到,早在多年以前,那就曾是我精神的港灣。
此去經年,而風景如故。
(正文完)
【番外】
參加謝悅悅和徐柏然的婚禮之前,我就說了:「我要坐媒人那桌!」
他倆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謝悅悅說:「本來想安排你做伴娘的,我還讓徐柏然把隊裏第二帥和第三帥都喊過來做伴郎。
既然你這麼不感興趣……」
我連忙大喊:「你聽錯了,我剛才就是說我要做伴娘啊!」
伴娘好,伴娘妙,伴娘不僅收紅包,還能和伴郎你來我往。
雖然要吃謝徐的狗糧,我也認了。
哼哼,風水輪流轉,遲早要你們吃我陳嘻嘻的狗糧!
徐柏然的爸媽在外地做生意,得知徐柏然二十多年來的第一個女朋友竟然就是從前資助的山區學生,連連說都是緣分。
可不是嘛,我當初扛著謝悅悅往卡車上扔的時候,也沒承想就能扔中最帥的那個啊。
話說我當時就是隨便那麼一扔,徐柏然竟然能接那麼準。
要不他倆結婚那天,我把謝悅悅從樓上扔下去得了,看看他還能不能接準了……
好啦,開玩笑的。
我才捨不得呢!
我跟謝悅悅啊,大學同班,畢業後又考上了招聘要求極嚴苛的學校的唯二兩個語文崗。
我呢,是憑借二十年如一日的狗屎運。
她呢,是憑著二十年如一日的勤奮刻苦。
我親眼見證過,當初的她如何窘迫,那些裂開了口子的毛衣、邊緣磨破的球鞋、掉漆的眼鏡……
以及,催債催命般的,來自「家裏」的電話。
我也親身經歷過,吃遍所有苦頭的她,是怎樣赤忱溫暖地對待每一個人,經期遞上來的熱水、八百米終點的等待、失戀時滴在她肩膀的淚痕……
倘若你和我一樣,知道她如何苦過,又如何善良得仿佛未曾經歷苦難,那你也會和我一樣,認為她值得世間的一切美好。
山火焚過,土壤還會發出嫩芽。
坎坷過後,她也會迎來屬於自己的幸福。
我是如此地相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