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地,與他呼吸相聞。
他忽然說:「花香。」
我沒聽清:「什麼?」
他笑了笑:「沒什麼。」
終於走到了最後一項,躲避雷射光束。
誰存活到最後,誰就能拿主辦方預備的大獎。
綠色的雷射光束從四面八方穿過來,每次會有五秒鐘的預警時間。
參賽者需要在預警時間內及時走到指定位置,否則就會被雷射光束打中身上的報警器,被判出局。
第一輪開始時,我們僥幸就站在安全區。
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報警聲,我手心都出汗了。
「有點緊張?」徐柏然問。
「我才不緊張呢。」我說。
過了片刻,他說:「謝老師,你的心跳得好快。」
我嘴硬:「你的心也跳得很快。」
他低低笑了:「我的心跳,可不是因為比賽。」
6
Advertisement
我被徐柏然這一句話搞得心猿意馬,指揮失當,很快輸掉了比賽。
我有點抱歉,因為憑徐柏然的實力,換一個鎮定的搭檔,他也許能拿到主辦方的大獎。
徐柏然毫不在意地摘掉眼罩:「真抱歉的話,請我吃飯吧!」
誒?
我還沒意識到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的,我已經和徐柏然面對面坐在飯館裏,吃雲南土火鍋了。
老闆娘端上來切好的菌菇,提醒我們:「不要煮太久,不然不鮮靈了。」
這時,呼啦啦湧進來一堆人,定睛一看,正是徐柏然的隊友們。
「哎呀,徐柏然你不厚道啊,背著我們悄悄跟謝老師約會。」
徐柏然仿佛默認一般,自然地換了話題:「你們怎麼來了。」
隊友們笑:「也是出來約會啊,跟戰友約會,不行?」
我連忙說:「要不然一起吧,老闆,麻煩幫忙換一個大包廂。」
這一撥人是輪崗下來,放假了的,不用像執勤期間那麼拘束。
酒過三巡,大家都放開了。
「謝老師,你可得把徐柏然看緊點。這小子桃花運可好得不得了!」
「對對對,之前他執行任務,回來的時候順手救了一個跳河的女孩子。人家隔三差五就來給消防隊送東西,就是為了見徐柏然一面。」
我心裏有點酸溜溜,說:「喔,好像很合適啊。我在抖音上刷到過,消防員和被救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新聞。」
什麼八年後再聚首,她嫁給了救她的消防員。
哼,我才不羨慕呢。
誰知那醉醺醺的哥們大著舌頭說:「謝,謝老師,說實話,跟這小子同隊這麼久,我就沒見他對誰上心過。」
他放下酒杯,一指我:「就你,他對你最上心。」
另一位毫不客氣:「你放屁,徐柏然暗戀過一個人,你啥都不知道,凈瞎說。」
他們倆掐起來了,完全不顧我的感受。
嗯,我的感受就是——
「你還暗戀過別人啊?」我看向徐柏然。
他也喝了很多酒,眼睛卻清明:「嗯。」
我問:「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柏然想了想:「她很聰明,也很善良,臨危不懼,像個發光的小太陽。」
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心情。
他是坦誠的,明知我對他有好感,也如實以告。
可我清楚地知道,我內心升騰而起的另一種情緒,叫作嫉妒。
7
我刻意淡化了和徐柏然的聯系。
他交班下來,約我去吃飯或者看電影,我說我可能得熟悉一下新學校,恐怕沒時間。
婉拒背後意味著什麼,他大概能懂。
幾次過後,他便不再聯系我。
我握著手機發呆,翻動著我們之前的聊天記錄。
桂花開的時候,他拍視頻給我,說:謝老師,山上的野桂花很香,有機會的話你要來看看。
做任務回來,他撿菌菇,說:謝老師,這個叫作見手青,一掰開,在空氣中立刻就青了。
誰家上墳引發了小規模山火,他精疲力盡,滿臉是灰,說:謝老師,你也要注意用火安全。
謝老師,謝老師,謝老師。
短短兩個禮拜的聊天記錄裏,有 297 條謝老師。
……
陳嘻嘻罵我笨蛋:「暗戀算什麼,你沒有暗戀過校草班草嗎,暗戀就是無疾而終,你在意這個幹什麼?」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陳嘻嘻說的話,我在心裏也批評過自己無數次。
大概是我傻,我想要的是全然的愛,隻屬於我的愛。
徐柏然那雙眼睛,在提起那個暗戀的姑娘時候,閃閃發光。
他心裏有她。
我怎麼能忽略?怎麼能自欺欺人?
陳嘻嘻嘆氣:「現在是什麼年代了,你還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啊?遇到合適的人,不要談專一,能一起走過一段路,就很好了。」
她被我氣走了。
我沉默著,望著遠方的山嵐。
陳嘻嘻說得沒錯,我真是死腦筋,活該單身一輩子。
8
這天,班主任找到了我:「謝老師,劉曉霞跟家裏鬧矛盾了,家長不想讓她繼續讀書,她就跑了。」
劉曉霞是讀書的好苗子,平時特別積極上進,我對她印象很好。
我也跟著緊張起來:「跑哪裡去了?」
她滿臉著急:「她家那邊的山上!那裏很多懸崖的,一不小心就有危險。森林消防正好在附近執行任務,已經趕過去了,謝老師,你方不方便去一趟?」
她已經懷孕八個月了,的確不宜行動。
我點點頭:「行。」
老鄉騎摩託車帶我到了劉曉霞家附近,再上面的路,摩託車也開不進去了。
山路崎嶇,我憋著一股勁往上跑,沒跑多遠就沒力氣了。
泥石滾落,我一腳踩空,腳踝鉆心地疼。
像劉曉霞這樣的孩子們,每天都要走這樣的路,才能走到學校。
從流鼻涕的小學生,一直走到了懂事的高中生。
這求學之路如此艱難,他們都走過來了,憑什麼要讓他們停下?
我拖著右腿,一瘸一拐往上走,眼淚都快走出來了。
一半是腿疼,一半是替劉曉霞心疼。
劉曉霞的父母在下面接到了我,扶著我往山裏走去。
「這孩子倔,太倔了。跟家裏人吵了一架,她就跑了。」他們唉聲嘆氣。
我搖頭:「她是讀書的好材料,將來能走出大山。給她一個讀書的機會,她會給你們驚喜的。」
劉曉霞的媽媽抹眼淚:「老師,你是城裏人,你不知道,我們掙不到錢,真的掙不到。她爸爸砸石頭,十斤才掙五塊錢,怎麼讓她讀書?」
劉曉霞的父親一言不發,隻是努力撥開雜草,往前尋找。
遠遠地,我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坐在大樹上。
樹很高,看得我提心吊膽的,不知道她是怎麼爬上去的。
是劉曉霞。
她穿著那件很舊的紅色衛衣,眼神空洞。
劉曉霞的媽媽已經喊了起來:「霞兒,霞兒,你下來。」
劉曉霞低頭看向我們:「謝老師,你怎麼也來了。」
我說:「你先下來,樹太高了,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劉曉霞搖搖頭,被太陽曬得很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我不想下來。老師,我好羨慕小鳥,很自由,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而我隻是想走出去,卻被困住了。」
那話語太痛苦,也太感同身受,不知不覺,我流下了眼淚。
劉曉霞的媽媽也哭了:「霞兒,你下來,給你讀,把牛賣了也給你讀。」
我搖頭:「不用,曉霞,老師很喜歡你,老師資助你讀書,你先下來,錢的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
劉曉霞突然爆發了,哭得聲嘶力竭:「我不要!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你們不要來找我,你們放過我!」
我連忙說:「曉霞,你冷靜。你聽我說,老師以前也是山裏的孩子,是同齡人跟我結對子,給我寫信寄錢,我才有機會讀書去見更大的世界。你不是負擔,不是任何人的負擔,我很樂意這樣做,幫你就像幫我自己。」
劉曉霞號啕大哭:「謝老師,你騙我……」
我搖頭,眼淚也流了出來:「我沒騙你,你相信我。我以前和你一樣倔,不想接受好意。對方跟我說,善良是一個圓,要我長大了也去幫別人。曉霞,給老師一個幫你的機會,好不好?」
劉曉霞捂著眼睛抽泣,我仰著頭,眼淚克制不住地往下滑。
「曉霞,你下來,求你了。」
眼前這一幕,和多年前的場景重疊。
那時候父母重男輕女,想讓我輟學出去給弟弟掙學費。
我不理解為何同樣是人,我天生就要比弟弟矮一截。
絕望迷茫的人是我,痛苦失意的人是我,想一死了之的人是我。
我為劉曉霞哭,何嘗不是為多年前的我自己哭。
我擦擦眼淚,說:「曉霞,你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不管是語義分析,還是作文書寫,都能看出來,你是個敏感又細膩的孩子。你隻是偶然沒想通,但是不要緊,人生總要走一些彎路,真的,不要緊。」
劉曉霞的父親也開口了:「霞兒,你下來。」
劉曉霞哽咽著點頭,一點點往樹幹方向挪動。
她打算下來了。
也許是手上有眼淚,也許是哭到脫力了,總之隻是一瞬間,她忽然失去平衡似的,就要往下滑……
劉曉霞的父母飛奔過去,張開雙臂試圖接住她。
我的腳疼得厲害,卻也掙扎著往前跑。
不,來不及了。
這麼高的高度,真要是掉下來,誰也無力回天。
我努力往前跑著,眼睜睜看著那抹紅色的身影,下墜,下墜……
忽然,從背後層層密林中,蕩出一個橙紅的身影。
那身影如箭矢,飛速地閃出,準確地將劉曉霞抱住。
繩索蕩了蕩,終於穩住了重心。
我捂著快要跳出來的心,重重跪倒在地。
我看清楚了,安全帽下的臉孔,是徐柏然。
9
蹲在大樹後面的消防員們一擁而上,很快將驚魂未定的劉曉霞和父母扶了起來。
他們一家三口緊緊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
我遠遠看著,不知不覺,眼眶又濕潤了。
那穿著橙色隊服的人,迅速解下身上的安全繩,快步跑來。
手臂有力,聲音急切:「剛剛看見你一瘸一拐的,有沒有事?我看看……」
他的聲音猝然斷了,因為我張開手,抱住了他。
眼淚一滴一滴,沁濕他肩膀。
「謝謝你,你救了我的學生。」
從天而降,像蓋世英雄。
他僵硬片刻,也伸出手,用力地抱緊我。
手指穿過我的長發,拂了又拂:「謝老師,你也很勇敢……剛才那個高度,要是真摔下來了,去接的人也多半會有危險。」
說話間,劉曉霞跌跌撞撞跑過來。
她臉上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和一點點的窘迫。
徐柏然松開了我,鼓勵地拍一拍我肩膀:「去吧。」
我張開手臂,抱住了劉曉霞。
在她耳邊說:「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她望著我,眼睛裏漸漸又盈滿了淚水。
我替她擦去眼淚:「絕望、痛苦,都是正常的,求而不得是人生的常態。但你要記得,你為求學掙扎過,你必須要做出成績,才能不辜負今天的掙扎,明白了嗎?」
她含著淚點頭。
徐柏然在旁邊,表情嚴肅:「尋短見的時候想想父母,想想老師,想想這個世界上所有愛你的人。
有必要的話,他們真的會願意一命換一命。」
劉曉霞走遠了,徐柏然才卸下了方才的一本正經,小聲嘀咕:「這麼多人,居然就你傷得最厲害……嘶,你別碰腳踝了。」
他打橫抱起了我。
我猛然間失重,雙手不由自主箍住他脖頸。
徐柏然低頭看著我:「走吧,謝老師,咱們去醫院。」
10
我光榮負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