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凝視著他微微顫抖的睫毛,和透過他肩膀灑過來的月光,突然說:
「跪下。」
他的神色一凜,原本裝可憐的表情不見了,重重跪在地上,依稀聽見膝蓋磕碰青石板的悶響。
「臣恃寵而驕,一時失了分寸,請殿下賜罪。」
「你的確該罰。」
我從頭頂拔下一支玉簪,用圓潤碧玉的那頭,一下又一下戳著他的臉頰:
「裴鈺,你要明白,你在本宮這裡,和其他男人都不一樣。」
「他們所有人,包括秦姚安,都不過是本宮逗趣玩樂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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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不一樣,你是與本宮一起徵戰沙場的同袍,有過命的情誼。」
「隻要你乖乖的,秦姚安無論如何都比不上你的地位,再者……」
我用力把玉簪插進他的發頂。
彎腰湊近,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待他日你封侯拜相,和本宮共掌這天下,日日朝夕相處……又何必在乎一個被困後宮,隻知爭風吃醋的秦姚安。」
10
父皇壽辰次月,江南總督上書,稱蘇杭府等地連續暴雨,堤壩將潰,恐有洪涝之災。
父皇命我前去治理。
我毫不猶豫地應下。
上輩子我沒去。
那時裴鈺剛入東宮,我怕他一個人不習慣,就稱病辭掉了這門差事。
原以為工部足以應付。
卻不想工部尚書與蘇杭官員串通一氣,貪墨朝廷撥下的銀兩,為了不暴露肆意屠S百姓。
最終堤壩崩潰,昔日繁華錦簇的蘇杭府毀於一旦,S傷不計其數。
百姓民怨沸騰,自發前往京城敲響登聞鼓,寫下萬人血書。
句句泣血,聞者落淚。
父皇沒有怪我。
我卻很自責。
忍不住想:
「若我沒有因為兒女私情耽誤公事,就不會S那麼多人。」
「為君者不可耽於情愛。」
數萬無辜百姓的亡魂,是我日後最醒目的教訓。
……
朝堂上,父皇公布要我前去蘇杭府的旨意時,工部尚書出列,自請一同前往。
我輕飄飄瞥他一眼,笑著說:
「工部主管水利,尚書大人願意幫忙,本宮自然樂意。」
聽暗衛稟報,他這兩天急得連小妾房裡都沒去,日日和蘇杭府通信,想著怎麼把貪墨的事遮掩過去。
如今,大概是打算親自上陣,阻攔我探查。
「也好。」
我在心裡想:
「剛好把這些蛀蟲一網打盡,以慰百姓冤魂。」
11
去江南前,我特地去找母妃,給秦姚安求了一道入東宮做側君的旨意。
母妃看了秦姚安的畫像,側靠在美人榻上,搖著扇子說:
「秦家的庶子,做側君倒也勉強夠得上。」
「說來,你正君的位置該好好挑一挑了,將來子嗣佔個嫡長的名分,也名正言順。」
我喝了口茶,有點無語:
「不管正君側君,孩子都是我生的,計較嫡庶做什麼?」
「我暫時不打算立正君,母妃,您別亂撮合,免得世家起歪心思。」
「為了那個秦姚安,你連正君都不立……還真是寵他,隨了你父皇。」
母妃說著,眼底閃過幾分不滿。
她在後宮盛寵三十餘載,殘S皇子,毒害嫔妃,逼父皇改國策,立太女,生生把我捧上一國繼承人的位置。
她算計了父皇一輩子。
卻不願意看旁人算計她的女兒:
「本宮倒真該見見那個秦姚安。
「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把本宮清心寡欲的皇兒迷得這般神魂顛倒。」
「母妃……」
「放心,本宮不會傷他性命,敲打一下,提醒他切莫恃寵而驕罷了。」
母妃涼涼瞥了我一眼:
「怎麼,他還沒入東宮,皇兒就要為他和本宮起爭執嗎?」
「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我沉默片刻,拱手說:「悉聽母妃吩咐。」
待出宮後,我指派了身邊一隊暗衛去保護秦姚安。
還把自己身邊的大太監派過去,提點他裝病,想辦法躲過母妃的折磨。
母妃折磨人的手段,我小時候因著讀書不用功受過。
秦姚安一個文官清流的公子,絕對受不了。
待一切安排好,我把冊封他為側君的旨意誊抄一份,又選了些金銀玉器,讓太監一起帶著拿給他。
「殿下對秦郎君當真喜愛。」
太監感慨道:
「除了裴郎君,奴才還沒見過殿下這般用心待一個人呢!」
我笑了笑:「到底是本宮的人,總要護著些。」
上輩子,我雖不抗拒男色,但後宮的侍君實在不多。
秦姚安陪我從太女到帝王,為我管理後宮,教養子嗣,直到我駕崩前幾年,才因病薨逝。
他對我,雖不像裴鈺那般痛徹心扉,卻細水長流,意義總歸不同。
12
去江南路途遙遠,我備上快馬,緊趕慢趕跑了十日,才到蘇杭府邊界。
在驛站休整,剛走進房間,就看到一個穿著青松衣衫的單薄身影,跪在正前方,衝我行了個大禮:
「微臣拜見太女殿下。」
——是裴鈺。
我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
回頭,見暗衛也是一臉詫異,才稍稍反應過來。
也沒讓他起來,走上前,用腳尖踢了踢他的裙袍。
「不是在寺院清修,還要剃度出家麼?這是在做什麼?」
「我思念殿下,就瞞著兄長過來了。」
他自顧自地直起腰,衝我笑著說:
「至於剃度,我思來想去還是不敢,怕沒了頭發,殿下更不喜歡這副皮囊。」
「這副皮囊,我可是要好生保養著,等日後伺候殿下的。」
他說得太直白了。
我一直語塞。
見我不說話,他又著急補充道:
「京城那裡我都安排好了,皇上不會發現。」
「這幾日我就扮作殿下身邊的小廝,杭州府無人認識我,認識了也不敢說。」
「……若是殿下還生氣,就用鞭子抽我一頓吧。」
他小心翼翼地說: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殿下,我許久沒見您了,真的很想您。」
他說了許多解釋的話。
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地仰頭看我,怕我斥責他胡鬧,把他趕回去。
「……來就來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我揮手讓他起來,提醒他:
「記得低調些,不要惹事,不然被人盯上,會很麻煩。」
「是!」
他的眼睛一瞬間亮了。
利落地站起來,從身後布袋裡掏出一個精致的匣子,裡頭盛滿了酸杏幹。
「這是我特地從京城帶過來的,殿下初來江南,水土不服,定會不思飲食,吃這個食欲會好些。」
看著他期待求誇獎的眼神。
看著那被顛簸聚成一團的酸杏。
我忍無可忍,用力拍了下他的頭。
「你能不能不要整日在這種後院瑣事上下功夫?」
我冷著臉說:
「我要你留下,是讓你幫我治水,安撫百姓,要你想辦法找到蘇杭官員和工部串通貪墨的證據,不是讓你在這裡滿腦子風花雪月,想著怎麼照顧女人,明白嗎?」
13
裴鈺聞言,卻是愣了下:「殿下要對工部下手?」
他的神情有些凝重,很明顯地不贊成。
我知道他的意思。
工部尚書是父皇奶娘的兒子,自小與父皇一同長大,感情深厚。
上輩子,哪怕萬民書遞到父皇案頭,他還是遲遲不肯處置,想等風波過去,給好兄弟一條活路。
是我先斬後奏,斬了工部尚書的狗頭。
為此被父皇禁足三月,冷落了許久。
但我從不後悔那麼做。
「他勾結官員貪墨銀兩,草菅人命,魚肉百姓,我留他不得。」
我說得堅定。
裴鈺也不再猶豫,當即朝我拱手,正色道:
「殿下想做的事,臣定誓S跟隨。
「盡心竭力,S不足惜。」
14
進蘇杭府的時候是個晴天。
風裡水汽太濃,濃到打在身上,都絲毫不覺得涼爽,反而粘稠著難受。
杭州知府來迎接我,笑說:
「這雨已停數日,已無洪災之憂,太女殿下不如在蘇杭停留一段時日,賞一賞這旖旎風情。」
「等殿下回京,老臣必上書陛下,訴說太女賢德。」
我不置可否,隻是問:
「如今堤壩水位如何了?」
「水位是高了些,但不下雨了,總會降下去,殿下不必擔憂。」
那知府一邊糊弄我,一邊轉了話題:
「聽聞此次,工部的尚書大人也會來。」
「他老人家精通防洪之術,殿下如今到底年幼,難以服眾,定要向老大人請教一下,省得辦出什麼錯事,讓百姓看了笑話。」
笑話?
我笑了。
隱匿在旁邊的暗衛跳出來,踹倒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知府,拔劍架在他脖子上,在糙老的皮肉上劃出血光。
「教訓一下就是了,別鬧出人命。」
我低頭吹著茶,輕聲說。
暗衛會意,提劍斬掉知府右手小指,在他S豬一樣的慘叫裡,摁著他的頭貼在地上。
「你公然對殿下不敬,殿下小懲大戒,已是恩賜,還不謝恩!」
「謝、謝殿下恩典。」
他的聲音哆嗦著,到如今,才是真的含了幾分敬意。
「知府大人不必如此,您是父皇那一輩的老人,本宮自然尊敬。」
我把茶杯放下,吩咐一旁嚇得打哆嗦的管事說:
「本宮要召見蘇杭府官員,六品通判以上,具來來此面見,去傳吧。」
15
管事的動作很快。
不過半個時辰,蘇杭府官員聚集一堂。
知府的小指還孤零零躺在地上,伴著一灘血。
我懶洋洋靠在太師椅上,打量著底下的人。
轉到最後某張清俊的臉上,突然頓了下。
杜桡?
上輩子輔佐我十餘年的丞相。
他入京為官前,是在蘇杭府任通判?
我記不清他哪年科舉了,也懶得去想,點了他出來說:
「那個站在最後面,穿青色衣裳的,就是你。」
我解下腰間東宮的令牌拋給他:
「剩下的再由你來挑幾個人,輔助本宮治理洪災。」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他也明顯很詫異,但還是穩穩地把令牌接在手裡,跪下聽令。
他選人的時候,修身玉立地站在眾人跟前。
清泠泠發號施令的樣子,隱約和上輩子那個剛正不阿的權臣重疊。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待眾人散開,裴鈺扯了扯我的衣袖,低聲問:
「殿下,您就這般放心把所有事情交給他?」
「嗯。」
我很簡短地解釋:「本宮與他有舊,你放心。」
「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想把他收入東宮嗎?」
我:「……」
扭頭看他。
「你是不是想挨板子?」
他很委屈地抿著唇不再說話。
16
用過午膳,我小憩了一會兒,被門口的爭執聲吵醒。
打開門,發現是裴鈺和杜桡在吵架。
杜桡著急來找我商量洪水的事,被裴鈺攔住。
兩人就君王是否應該為了百姓犧牲午覺進行了一番辯論。
最後誰贏了我不知道。
反正我的心情很爛。
涼涼地瞥裴鈺一眼,讓杜桡進來,問他什麼事。
他的嗓音急切:
「堤壩水位危險,如今雖雨停,風卻粘稠,微臣去找了會看天象的老農,說不出三日定會再下暴雨,請殿下早做打算。」
我靠在軟榻上,說:「你既然來了,定是有法子,說說看。」
「棄卒保車。」
他說:「在蘇杭府上遊,人口相對稀少的城鎮炸開河道,泄洪入海,以保蘇杭。」
17
我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還沒說什麼,就聽裴鈺正色問:
「你想用哪裡?」
「承寧。」
裴鈺不再廢話,轉頭看向我,說:
「殿下,我覺得此法可行。」
「承寧地處山間,人口稀少,河道直通入海,為泄洪最佳。」
的確是個很好的法子。
隻是……
承寧。
我時常聽母妃用懷念的語氣說出這兩個字。
那裡是母妃原籍,也是她埋葬族人屍骨的地方。
母妃盛寵後,被父皇賜名「承寧」,象徵著他對母妃願與天下同甘的愛。
「早在今年連續暴雨,就有官員提出用承寧泄洪,卻被知府斬S,說是對貴妃娘娘不敬。」
杜桡直接跪了下來,急切地說:
「殿下,暴雨將至,蘇杭府數萬百姓的性命皆在此次,望殿下憐憫。」
一旁,裴鈺也不聲不響地跪了下來。
我回過神,擺擺手:
「都起來吧,一個圖好聽的名字而已,生不帶來S不帶去,無妨。」
「杜桡,這事兒就交給你去辦。
「即日起,蘇杭府乃至周邊官員全部聽你調遣,按照戶籍一一排查,遷移百姓,不可遺漏一人,明白嗎?」
「是!」
他迅速站起來,很激動地領命要走,被我叫住。
我給他派了兩隊暗衛。
「蘇杭這地方不幹淨,你初主事,務必小心些。」
「這些日子,你就住本宮隔壁廂房,把家人親眷也接過來,切不可在外留宿,明白嗎?」
「微臣聽令!」
他鄭重朝我行了一禮,轉身離開,身形激動到踉跄。
他走後,裴鈺想站起來,被我呵住。
「繼續跪。」
他愣了下,又規規矩矩地跪好,茫然抬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