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一副老實媳婦的樣,低眉順眼地在旁伺候。
姨娘拿話試探我:「大少奶奶你是三媒六聘,打正門抬進來的,合該你當家。」
我裝出十二分惶恐:「媳婦是小家小戶出身,怎麼比得了您呢?」
沈姨娘聽了很高興,對我漸漸放下戒備。
有天她更是推心置腹,講起她年輕時的事。
「那時在京中,沒人不知曉我蘭芝仙的名號,貴胄公子們爭搶著為我一擲千金。可這些全都是虛的,在我之前的頭牌,二十歲不到就染了髒病,蘆席一卷便丟出去了。還有個和我同年進去的姐姐,前一晚坐著轎子去的靖老王爺府,天明回來時身上被掐咬的一塊好肉都沒了……」
「嫁進顧家已經是天大的運氣,大夫人那般美貌,可老爺偏偏不喜歡她,說她自視甚高,十分討厭,這才迎我進門。顧晴柔那小蹄子還好意思罵我,都是女人,她從一生下來就是小姐,從沒挨餓受凍,日日受人伺候。可她還是不知足。我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天天嫌棄我出身不光彩,說我帶累了她……」
她喋喋不休,抱怨顧晴柔多麼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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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別人的手,驕橫的女兒總算S了,可魂卻仍舊纏著她。
顧晴柔S前的詛咒也使她害怕。
她急於吃些定心丸。
來拜訪的姑子們,不管在外是怎樣坑蒙拐騙的壞名聲,沈姨娘都接待,熱心地送錢送米,指望著從她們手裡得些靈驗的丹符。
那些人,不去問她,她還要兜售,上趕著問更是巴不得的。
這個送些佛前陳年的香油垢,那個送一罐子佛經燒成的灰,沾了佛的光,一樣比一樣貴,幾乎與銀子等同了。
沈姨娘來者不拒,都歡喜地收下,捏著鼻子虔誠地灌進肚子裡。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終於到了臨盆的日子。
正趕上暑天,天地熱得賽蒸籠,沈姨娘在密不透風的產房裡足足生了三日,哀嚎到再也發不出聲音,虛脫而S,孩子也沒留得住。
她一S,族人們想起顧晴柔從前的話,上門鬧著要把我撵去祠堂住,好分掉家產。
我命人從書院將顧伯安接了回來,他已長高了一頭。
那些人卻不肯認,吵嚷著道:「早就S掉的兒子,說活就活過來了,誰知道是不是冒牌貨?」
幾個強健的婦女更是衝進房裡,翻箱倒櫃,你爭我搶。
場面一片混亂。
忽然間,有人呵斥道:「都退下,知縣大人在此。」
原來是新上任的劉知縣路經此地。
他停了轎子,緩步走進中庭,聽了前因後果,沉聲道:「現有年長的老僕說公子樣貌並未大改,身上的胎記也對得上,你們這些刁民,分明是欺負他年少。還不快撒手,再這麼鬧下去,我一條鏈子把你們全鎖上,拉回縣衙慢慢審問。」
再刁滑的小民也聽不得這樣的狠話,眾人一哄而散。
傍晚,縣衙裡來了一頂小轎,我們恭敬地迎了進來。
有下人嘀咕:「莫不是白日幫了咱家,這會來要好處了。」
有個年輕姑娘笑著走出轎子。
定睛一看,竟是當初被撵出去的小月。
原來沒有什麼碰巧的事,劉知縣是應小月的請求,才順路經過。
但主持公道以後,不便再讓她出來,小月隻能先跟著回了縣衙。
我倆回房坐下,說起了知心話。
當初,王嫂信守承諾,未將小月胡亂賣人,而是憑她自願,讓她進了劉大人府上。
兩口子到了中年未有子嗣,見她伶俐可人,夫人便勸大人收她做妾。
劉大人卻道:「兄弟們都有許多孩子了,我一介小官,無後也沒什麼要緊。不如收她做義女,將來我若走在你前頭,也放得下心。」
小月擦擦眼角,道:「我如今的爹娘可比生身父母待我好多了,他們不嫌我是白吃飯的姑娘家。爹還給我說了門親事,是他一個極上進的同鄉晚輩。」
她說著微微笑了,有些害羞。
我打趣道:「那不是應了算命的說的,你日後有夫人做。」
10
一年多的時間,顧府走了好幾口人,紛擾許久忽然靜下來,竟讓人有些恍惚。
顧伯安每日在書房專心念書,我則用心管理家事。
日子平靜地過著。
靜下來,不禁想到災荒快到了。
上天憐憫我,讓我重生一輪,我應想法子提醒世人。
本地風調雨順已十多年,地氣潤澤,五谷豐登,人們日子好過,風氣愈來愈奢靡。
不但大戶人家興起建園之風,平常人家也用盡積蓄修飾房屋,與鄰舍攀比。
近日街巷間興起一種炙肉,以高粱米代替木炭,取其清香,實在造孽。
好日子過久了,誰也料想不到天災會令這片地界五谷不生,糧價飛漲,以致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可我若是光天化日之下站到街心,高呼天災降至,恐怕當場就會被扭送縣衙,判我個妖言惑眾,大逆不道,連劉大人也照應不了我。
一天,我在柳蔭下徘徊,苦苦思索,忽聽見院牆外有小童拍手遊戲,清脆地齊聲念著歌謠。
我頓時有了辦法。
沒有什麼比小兒的歌謠流傳得更快。
童言無忌,即使有人起疑,也不會有什麼後果。
我識字不多,連寫帶畫編了幾首出來,警示世人天災降至,須多囤糧食。
之後我悄悄鑽進小巷子中,給孩子們分糖果,拍著手教給他們。
也不知有沒有用,但盡人事,心中無愧。
另一面,我整修了顧府中的糧倉,賣掉一些用不上的物什,撥出餘錢買了許多價廉的粗糧陳谷,塞滿了倉房。
轉眼到了秋收時節,大片蝗蟲過境,黑壓壓遮天蔽日,將快收成的稻谷啃了個精光。
顧府眾人皆贊我有先見之明。
有人進言:「咱們這些糧食再囤上幾個月,糧價最高時拋售出去,顧家的產業足足要翻一番。」
我搖搖頭。
別說囤積居奇要遭老天報應,就是逃難的人餓極了,打砸大戶,法不責眾,那也很駭人。
顧伯安十分贊同,勉勵我隻管放手去做。
我給府裡的人留足了糧食,將多餘的都以常價賣出了。
這做法開了個好頭,見糧價掉了,一些本打算囤糧的商戶也把糧食放了出來。
之後滴雨不降,眼看來年春天也熬不過去。
劉大人秉性正直,親自下鄉督促富戶出借糧食,又向上頭遞折子,請求暫緩賦稅,開倉賑災。
三個月後,朝廷的救災糧下來了。
熬到開了春,天氣雖旱,野菜樹葉子卻隨處可見,景象相比前世大為改觀。
我算是對得起老天的憐憫了。
11
災年過後,季少明回來了。
他在顧府門口鬼鬼祟祟地埋伏了幾日,不曉得早已被門上的人看在眼裡。
大家都說他是災星,活著就是禍害,須想個法子除去。
我如此這般布置了一番。
幾天後,顧家大娘子回鄉探親,在走慣了的小路上,轎子被兩個土匪攔下了。
他們拿著板斧,兇神惡煞地吆喝一陣,又浪笑著道:「娘子還不下轎讓我們親近親近?」
大娘子低著頭下了轎。
斜刺裡衝出一個男人,持著劍穩穩護在她身前,大聲道:「玉茹,別怕。」
身後人卻一掌劈在他腦後,粗嘎地罵道:「滾開。」
那是劉大人手下最有能耐的一個李護衛,身形不足七尺,下手卻十分敏捷狠辣。
他將土匪和季少明全都打翻在地,用鏈子鎖成一串拉回了縣衙。
公堂之上,兩個土匪咬S了季少明才是主謀。
族人們也作證道,當年顧晴柔S前,曾說她爹的事也是季少明下的手。
劉大人見證據確鑿,將季少明收了監。
縣衙的地牢不見天日,窄而深,他關進去沒幾天便發了失心瘋。
我不曉得他是真瘋還是假瘋,這樣的人,不S一定還是禍害。
所幸地牢裡的老鼠懂我的心思,咬得他一命嗚呼。
前世害我的我,終於都S了。
我兩手染了血,回想起從前在溪邊同姐妹們一道浣紗,說笑話, 交換刺繡的花樣,隻覺得像是上上輩子的事情。
嫁進顧家幾年,在深宅中勾心鬥角,隻覺面目全非,累極了。
我給顧伯安留了封信,挽著包袱走路回鄉。
村口碰見一隻小黃狗,在腳前徘徊不去,我便從包袱裡拿出一塊饅頭喂他。
小狗乖巧地用頭蹭我,我伸手去摸, 軟茸茸的。
我心念微動, 忽然釋懷了。
沒有霹靂手段,怎保得住菩薩心腸。
12
春去秋移, 顧伯安在二十歲那年中了舉。
臨江城多年來沒出過這樣年輕的舉人。
四鄰從城中得知消息,有好事者找到我家門上, 一面故作惋惜嘆道:「玉茹當初怎麼就被休了?」
一面窺看我的臉色。
我隻笑笑,不說話。
當年借他的家業庇護了雙親, 臨走又毫不客氣地帶走了一些錢,在鄉下置了田地, 清清靜靜地同爹娘過日子, 沒什麼不滿足的。
轉過年, 顧伯安又中了進士,大殿上天子欽點的探花郎。
這下臨安城中更轟動了。
鄉下人見不著探花郎的面,聽聞這兒有個探花郎棄婦,便三五成群地來看我。
遠處的人連幹糧水壺都帶上, 起大早踏著露水走來, 滿褲腳的泥,擺明了將我當成一處景致看。
精心扎好的木槿籬笆被他們推倒了,院子裡種的各色花草更是踩得稀巴爛。
我要是躲在屋子裡,他們能連屋子都推了。
真是叫大伙吃得太飽了。
我索性端了個竹簸箕出去,叫他們付看戲的票錢。
還真收到了好些銅錢。
見我不悅,他柔聲哄道:「玉茹妹妹,等我們白頭到老,再將此物傳於子孫,豈不更好?」
「不況」好好好,我成媒婆了。
遭了一個多月的殃, 鄰村有戶人家下了兩隻屁股連著的小豬仔。
大家一哄而散, 看豬去了。
我把木槿籬笆扶起來,它們站住腳, 又日日開嫣紅的花給我看。
無人注意的清晨,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上了門,說要接娘子回去。
我說:「書房裡的和離書, 你又不是沒看見。」
他輕笑:「錯字太多, 恐怕不算數。」
後來,我才明白這人心機之深。
他說若是當年就找我回去, 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成人, 不但我別扭,他也別扭。
況且我這般厲害的女子,恐怕瞧不起自己一手帶大的男人。
不如一別兩寬,背著我悄悄長進了, 風華正茂之年相見,重新譜一段緣分,天長地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