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道,管闲事的人可真多,也不看看自己都是幾斤幾兩。」
「先看好自己閨女再說吧!」
娘鎖了門。
不再讓我出去。
19
我家門口有一棵柳樹,旱得葉子發黃,有一兩聲蟬鳴,大白貓爬上去抓蟬。
我上去抱貓。
遠遠的巷子裡,走來了鄭大娘和吳大娘,她們身後拴著一連串的姑娘。螞蚱一樣,撲稜著細胳膊細腿,在地上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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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腳程很快。
大白忽然聳起身子,嗷嗚一聲。
鄭大娘抬頭看。
她的眼神像吳豬龍,紅黃渾濁,兩個眼珠子一轉,把我的臉上下左右打量一遍,破鑼嗓子便開了腔。
「小丫頭,想不想去京城。」
「那裡頓頓能吃肉,吃糖,穿好看的衣服,戴漂亮的頭花......」
趙大娘嘿嘿一笑:
「還有好些爺們兒疼你呢,好丫頭!」
「我以前有個幹女兒叫燕鳳,有了男人疼可不一樣了,你這小丫頭更漂亮,將來長大,撇開腿就能讓男人養著你!」
我沒說話,輕輕安撫懷裡炸毛的大白,準備順著樹幹爬回院子裡。
「藍眼獅子貓,怎得這麼像當年小公爺養的貓?」趙大娘頓住了。
「我還踢過那畜牲一腳。」
鄭大娘不屑:
「國公府都沒了,一個畜牲貓兒還能活這麼久?」
「那丫頭,你抬起頭讓我看看!」
趙大娘聲音一厲。
我抱著大白爬回家。
青石牆高高大大,丈大叔走之前往上插滿削尖的竹子,什麼歹人也進不來。
「那丫頭長得像小公爺!難道真是國公府的種?聽說當年流放途中,老太君硬是把弄晴許配給小公爺,讓他留下一個後代。」
鄭大娘沒了興趣:
「老嫂子,別聽說聽說了,陳芝麻爛谷子,國公府都成廢墟,沒什麼可圖的。」
「這平寧縣遍地的便宜姑娘,咱把這天大的、眼前的財撿了再說。」
她在京城裡做了多年人牙子。
見過多少世家一夜傾塌,曾經高高在上的主子,隔天就成為她手裡的貨色。
這些貨,有傲氣,總以為還能東山再起,收拾起來便費一番工夫。
不像平常人家的女兒。
認命了也就認命了。
其實啊,在她眼裡,這些命都是一樣的賤。
20
我跑回裡屋,把她們的話告訴娘。
娘縫衣服的手一抖,針扎進指頭裡,滲出黃豆大一顆血珠子。
她慢慢笑著說:
「阿姜,她們都是拐子。」
「拐子的話,不能信,你爹才不是什麼小公爺,他要真是,那咱們怎麼不在京城呢?」
我懵懵懂懂地信了。
當天晚上,娘很緊張,她把丈大叔留下的剔骨刀壓在枕頭下面,一面哄我睡覺,一面留心院子裡的動靜。
夏夜很安靜。
蟬都快被吃光了。
風也是S的。
鄭大娘和趙大娘沒有再出現,她們帶著衙役去了鄉下。
鄉下的女孩子,更便宜。
21
橋洞餓S人時,縣尊大人開倉放糧。
人們蜂擁而去。
娘沒去。
我們待在院子裡,吃娘存好的野菜幹、臘肉條和粗糧窩頭。大白窩在一旁,吃它自己抓到的螞蚱。地窖裡吃的東西還有很多,我們沒有挨餓。
可是,小青骡子還是S了。
它有草料吃,天太熱太熱,它生了病,呼哧呼哧地吐出紅色舌頭,耷拉了半天,不再喘息。
大夫關了門。
藥堂沒有人。
後院裡多了一個大大的土饅頭。
22
烏娘子一家回來了。
她們在鄉下的宅子和地,都被族親搶佔,族裡說因為她家沒男人,女人當不得家。
三個孩子變成了兩個。
小女的妹妹——烏安安不見了。
烏娘子滿眼是淚。
「那天來了兩個婆子,非要十枚銅錢買走我家安安。我不同意,衙役拿著棍子就要打頭,安安替我挨了這一下......當場就......去了......」
安安是個啞巴姑娘。
她靜靜站在柳樹下的小推車旁。
靜靜地玩小女用狗尾巴草編的兔子。
每次烏娘子打小女,她像小蜻蜓一樣飛過來,伸出手擋住,水汪汪的大眼裡滿是哀求。
烏娘子偏疼這個酷似自己的小女兒,便往她嘴裡塞一絲果脯,笑罵著作罷。
安安轉過頭,笑眯眯把嘴唇上夾著的果脯塞給小女,好像在說。
「姐姐,你快吃。」
一個月沒見,小女變得更瘦。她兩隻大眼被一條青筋牽起,顫著凸著,恨意順著青筋咬到虎牙尖。
「安安......」
她黑黃的臉上有兩道白痕,淚水一遍一遍地刷,流不盡心中恨。
23
烏娘子一家,住在丈大叔空出來的羊湯店裡。
她們領了一小袋雜豆。
小女說:
「兩個婆子,在春風樓。」
春風樓是妓院。婆子們用幾文錢買鄉下女孩,轉手賣進秦樓楚館,一本萬利。
「我要S人。」
小女的黑眼珠和白眼珠,一半是五歲,在我們學字時,羞澀地笑;一半已是滄桑,在說S人時,殘忍地涼。
我信她。
我把匕首給了她。
祢懷英也來了,他不像往日一絲不苟的少爺樣,一身黑色短打,胡茬青青,臉更冷硬。
他帶了三顆雞蛋。
「吃飽,有力氣S人。」
我有些意外,他自來是個謙謙君子,從不與人置氣,這次竟沒說酸話勸我們。
他像是猜到我在想什麼。
彈了我一個腦瓜崩。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24
我們沒S人。
鄭大娘和趙大娘還是S了。
攀著柳樹,爬到春風樓三層窗時,隻聽見裡面推杯換盞,幾個衙役正在吃酒。
「呸,兩個下九流的臭婆娘,真以為自己是老夫人了!」
「縣尊老爺早說過,等她們收齊錢,就收她們的命。」
「蠢貨,哈哈哈。」
「是賊人害S了她們,可不是咱們哥幾個,以後出去別說漏嘴。」
皂靴下,橫著兩具屍體,是鄭大娘和趙大娘。
她們脖子上的血汩汩流了一地。
衙役分完一袋錢,掂了掂剩下的荷包。
淫笑道:
「孝敬上頭的錢,夠了。」
「這兩個老虔婆收來的那些姑娘,花骨朵一樣,咱們幾個先玩夠了,再賣給春風樓。」
「又能大賺一筆,嘿嘿。」
小女氣得渾身發抖。
我們放火燒了春風樓。
祢懷英帶著兩個家丁,假裝救火,悄悄放走那些姑娘。
她們倉皇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四散而去。
我不知道,在這個朝不保夕的亂世,逃出去是否還能有一口飯吃,可是,離開鳥籠、掙開枷鎖,往哪裡走,都是向前。
小女用狗尾巴草編了很多兔子。
夜風微微。
兔子們搖頭晃腦。
好像安安在柳樹下微笑。
25
天一直沒下雨。
縣衙糧倉也空了。
我爬上柳樹往外看,挨餓的人越來越多。
起初,人們直著身子走路,各有姿態;後來,餓得彎腰駝背,所有人幾天裡老了幾十歲;再後來,扶著牆走,一塊大青磚沒邁出去,就要歇腳。
直到最後,四肢著地,蟲一樣爬著。
五隻皮包骨頭的爪,抓住一個胖子的衣角。
那是大米店的吳掌櫃。
飢荒時,他的肚子甚至比鍋還要大,不知道的以為他在給自己傳宗接代。人們找他借糧,立下各種傾家蕩產的字據,米比銀貴,米比人貴。
吳掌櫃佔夠街坊四鄰的便宜。
他春風得意,夜叩我家門。
「秦娘子,可有米吃?」
「你陪我一夜,我給阿姜做紅燒肉焖飯,那滋味,眼下這時節,縣尊老爺也享受不到。」
他解開了褲腰帶。
娘把剔骨刀從門縫裡刺出去。
吳掌櫃嗷嗷直叫,像待宰的豬。
「給臉不要臉,有你跪著求我那一天!」
這一天還沒來。
宰他最嚴重那一刀,已經由縣尊老爺砍了下來。
「朝廷有令,徵兵納糧。」
衙役們砸開大米店的門,搬走所有存糧,順手摸走吳掌櫃存在米缸裡的錢箱子。
吳掌櫃抱住衙役的腿,痛哭流涕。
「官爺,官爺,好歹給小人留一口飯吃。」
「小人還有懷孕的娘子要照顧!」
幾雙皂靴踩在他肚子上,亂糟糟地踐來踏去,吳掌櫃像泥地裡的豬猡,蘸著痰水滾來滾去。
「滾,爺可沒看見你錢箱子,少汙蔑人。」
S威棒劈頭打下來。
血順著頭流到肚子上。
他生了一場大病。
兩個娘子當了全身的首飾,為他請醫買藥。
大米店掛著的綠幌子沾了血,蒼蠅圍著橋洞裡的S屍轉,也飛來幌子上吃幾口。
這年頭,吃得最飽的應該是蒼蠅。
或許還有縣尊老爺。
我藏在大柳樹上看到過他,錦衣玉袍,紅光滿面。他伸手一指,衙役們砸開藥材鋪子緊鎖的大門,抱出幾匣子的名貴藥材。
「夫人懷孕了,正好安胎。」
26
周王勾結倭寇,從江南地區上岸,沿海打過來,已經快到平寧縣。
朝廷徵兵納糧,不是假的。
縣尊厭煩祢爺爺,便抄了他家,又將祢懷英的名字添到徵兵冊子上。
大家說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趕緊逃走吧。
他不走。
近來他總是一襲黑衣,面容愈發冷硬。
「他不加我名字,我也要去戰場。」
「讀書人,拿得了筆,也能S得了敵,不如此,讀聖賢書便都讀狗肚子去了。」
祢爺爺老懷甚慰。
他親手為懷英穿上盔甲,背上彎弓。
「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祖父不求你富貴顯達,隻求你對得起你的聖賢書,對得起胸中抱負。」
「去吧!」
懷英把收藏的書送給我,讓我好好看,見心明性、洞明世事,不論男女都看得學得。
他把一袋糧給了小女,讓她填飽肚子,亂世中以活著為要務,不要自棄。
臨走前,我和小女藏在柳樹上看他。
殘陽似血。
曾經瘦削的肩膀如今堅硬如鐵,他背著弓、提著劍,大步走進黑暗裡。
無畏也無懼。
他忽然回頭,笑著喊了一句。
「阿姜,我是松柏了嗎?」
哦。
真是個小氣鬼啊。
那個背著手的小書生,原來不是一個瓷娃娃,是青石鎮上長得最遒勁的松柏。
君如青松,我自與君同。
27
娘把祢爺爺接到家裡。
他是一個很安靜的老人,懷英走後,他的魂兒也像是走了,不進水米,一雙眼睛灰白,隻有微微起伏的白胡子。
大白貓便窩到他懷裡。
打著滾,使勁蹭啊蹭。
白毛飄進鼻子。
祢爺爺使勁打了幾個噴嚏,眼神漸漸清明過來,微笑道:
「我這把老骨頭還S不了,阿姜別擔心。」
「踏雪,你也別擔心。」
娘說,大白是從國公府出來的貓,原名踏雪。它呀,是性子最好的,在哪兒都活得了。活著,才能有盼頭。
祢爺爺說。
他會好好等懷英回來。
28
家裡存的臘肉和大米吃完了。
娘開始蒸雜豆飯,黃的綠的黑的豆子焖在碗裡,也香也管飽。
趁著夜色,娘偷偷給小女送飯。
烏娘子家人多糧少,烏元寶先吃,烏婆婆再吃,小女和烏娘子是最後吃的。
娘怕她什麼也沒得。
懷英給的那一袋子糧,不用想,肯定都是烏元寶的口糧。他一個半大小子,飯量驚人。在這飢荒年份裡,臉頰還嘟嘟地凸著,紅潤有光澤。
烏婆婆慈祥地笑。
「元寶乖孫,吃飽了才有力氣。」
她一面說,一面又給烏元寶添飯。鍋裡隻剩下一層燒焦的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