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寶貝到底怎麼走的。
程姑姑才說是懷孕後期大出血,被送醫院已經來不及了,大人小孩都沒保住,一屍三命。
我渾身都在發抖:「怎麼會這樣?」
程姑姑說寶貝五年生三個,三個都是剖腹產,身體本就沒調理好,現在又在男方家要求下懷雙胞胎,那子宮根本承受不住孕後期,直接破裂了,所以才會這樣。
這些程寶貝都沒跟我說過,她隻是說:「招娣,我又生啦,生個閨女,哈哈哈,怎麼還是閨女啊。」
我問她生孩子痛不痛。
她說:「還是痛的,不過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我能忍。」
那個我記憶中陽光明媚,摔一下都能疼到「哇哇」哭的小姑娘,五年被剖腹三次,卻跟我說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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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們不勸勸她?」
我不理解,程寶貝說過,她是家裡的寶貝,獨一無二的寶貝,所以她的名字就叫程寶貝,那個驕傲地說「我叫寶貝」的女孩子,卻S在遵守「出嫁從夫」這條規則裡,我充滿不甘跟不解。
最後是我落荒而逃,因為姑姑說:「怎麼勸啊?這都是命。」
狗屁的命!
我跟寶貝說了,她可以選的,可以選,她還有我,但她卻選擇遵守規則!
小花因為反抗在家從父的規則,被她爸爸丟進了池塘裡。
寶貝選擇遵守規則,卻還是被擺在靈堂裡,所有的人哭得歇斯底裡,卻也隻能說這都是命,要怪就怪她命不好,生不出男孩來。
可誰說女人就一定要生男孩,誰說就一定要遵守那狗屁的規則!
21
我沒有參加葬禮,我無法直視那些哭得歇斯底裡的大人們,卻在安靜之後,站在墓碑前許久許久。
墓碑的照片是程寶貝年輕的照片。
她笑得很甜,雖然是黑白的,但笑得很開心,一如我們十五歲的時候,一起喝一杯奶茶的時候那麼的快樂,但她再也不在了,這條路,她終究徹底地把我拋下了,我再也聽不到她笑著說:「招娣,我給你帶好吃的啦。」
最後,我還是哭了。
我把她最愛的紅玫瑰放在她的墓碑前,跟她說:「沒關系的,下輩子,如果你願意,我養你。」
我爸媽知道我回來了,跑去我住的酒店堵我。
他們沒堵到,因為我沒回酒店,從墓地離開就直奔機場直接飛了。
即便這樣,他們還是不放棄,用陌生號碼給我發消息,說我年紀大了,該嫁人了,他們給我找了特別好的人家,隻要我願意,對方甚至能出到十萬的彩禮錢。
他們還說他們不要這個錢,就是想看我得到幸福。
我沒搭理,他們得不到回復,開始發來惡言惡語,說我是個白眼狼,養我這麼大,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一點事不懂,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沒男人願意要,廢物一個。
幸好,我是不是廢物,並不由他們判定。
他們定制的所謂在家從父,所謂年紀大了就要嫁人的規則我也不需要遵守,更不用怕像小花那樣被丟進魚塘裡。
22
可能是因為我不回復、不搭理,他們無計可施,所以隻能繼續好言相勸,說如果我不嫁人就沒有自己的孩子,女人要是沒有孩子,老了會很慘,癱在床上都沒人理。
終於來了,所謂的老來從子,用另一種方式呈現,我還是沒有搭理。
我們團隊研發的全智能人形機器人已經實現重大突破,不但可以智能化處理日常所有瑣碎事情,比如掃地、做飯、洗衣服,包括不限於使用各種電器,等等,甚至還能跟人交流,聽從人的指揮,自動化執行主人的命令。帶隊的導師很興奮,這種機器人一旦實現量產,將會對人類社會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回到北京後,我就直接關掉手機,全身心投入到科研工作中。
這個世界本沒有規則,隻有那些所謂的規則制定者,而我已經不再是小時候那個無處可逃的自己,現在的我可以選擇無視我爸他們這些所謂的規則制定者的威脅恐嚇。
再一次見到我媽是在十年後。
村長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我的號碼,給我打的電話,說我媽癱瘓在床,被弟媳丟在豬圈裡,不管是我弟還是我爸都沒人理她,讓我好歹管管,因為真的太可憐了。
這一年我三十八歲,上一次離開是十六歲。
時隔二十二年,我再一次踏足這個小山村,跟著我一起下車的還有兩個男人,確切地說,是兩個很像男人的人形機器人。
23
房子跟記憶中不一樣,新蓋的兩層小樓,看著很新。
我敲門,好像沒人在家。
隔壁鄰居看到我,遲疑地問:「你找誰啊?」
我認出她就是小花的媽媽,記憶中她滿頭黑發,現在黑發變成了白發,臉上都是滄桑的皺紋,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她臉上有跟小花一模一樣的梨渦兒。
「我是招娣,我來找我媽。」
「招娣啊。」
花媽還認得我,熱情地招呼我進屋坐,我還是搖頭,問她知不知道我媽在哪裡。
她拍著大腿說:「造孽啊。」
她帶著我找到我媽,就在後院的豬圈裡,我們繞過前樓,從後院直接翻過半米高的圍牆進去,都沒走近豬圈,就能聞到濃烈的臭味,裡頭傳來微弱的呻吟聲,那個總說要有兒子,才能在老了的時候有依靠的我媽就癱在豬糞裡,看到我,那渾濁的眼睛透出暗淡的光,喊著:「招娣,招娣,你終於回來了。」
我的機器人走進豬圈裡,把我媽抱出來。
她很臭,花媽都躲得遠遠的,喊著:「你家招娣回來了,你可有好日子過嘍。」
我讓機器人送我媽去浴室洗澡,她掙扎著不讓,說她怎麼可以讓男人給她洗澡,這要是被我爸看到還得了。
我笑了:「他看到又怎麼樣?他能幹什麼你?」
機器人隻聽我的指令,一腳踹開上鎖的防盜門,抱著我媽去浴室,扶著她靠在椅子上幫她脫衣服,另一個機器人則是調熱水準備給她衝澡,整個過程我媽一直在掙扎:「不行,不能這樣,不要,我不讓男人給我洗澡……」
沒人理她。
她現在也就手能動,根本掙脫不開機器人,氣呼呼地質問我:「招娣,你回來就是為了折磨我?」
24
我還是沒搭理她,從行李箱裡拿了套我的衣服遞給機器人,然後轉身就走。
這裡是一樓,浴室外就是客廳,還有廚房,都是普通裝修,打理得還是可以,房間也挺多,光是一樓就有三個房間,卻騰不出一間給我媽一個癱了的人住。
我媽被機器人抱出來,臉上滿是不知道是惱怒還是熱水燻的紅,哽咽著:「你毀了我的清白。」
「清白?」
「什麼是清白?」
我笑了:「他們把你扔在豬圈裡不管,任由你臭氣燻天,你不覺得是沒了清白,現在我讓他倆把你洗得香香的,還給你換上幹淨的衣服,你卻說我毀了你的清白?」
「你怎麼可以讓男人給我洗澡,這要讓你爸知道。」
我媽哽咽著說不出話,我也是氣到不行:「他知道又怎麼樣?他都把你丟在豬圈裡不管了,你還指望你所謂的清白能讓他對你高看一眼,還是怎麼的?」
我媽哭著不吭聲了。
從小到大,我爸打她,她哭;我爸打我,她還是哭。
我爸打她,她說能怎麼辦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爸打我,她說女孩子就是要聽話,要不然就會像隔壁家的花兒一樣,被她爸爸丟進魚塘裡。
她覺得這就是她的命,就像所有的人都說一屍三命就是寶貝的命一樣。
我問她:「你要跟我走還是繼續待在這裡?跟我走,我養你;你待在這裡,那就算你被丟在豬圈,就算村長再打電話給我,我也不會再管你了。」
她可以選的,隻要後果她願意承受。
我媽哽咽著不吭聲,許久才說:「等你爸回來,我問問他。」
25
她是個聽話的妻子,「出嫁從夫」這條規則已經刻入她的骨血裡。
我爸他們是傍晚回來的,還帶來一大幫的人,把整個門口都堵得嚴嚴實實的,都說要看看我這個省狀元,還恭喜著一個咧嘴笑著露出滿口黃牙的男人,說他有福氣能娶到省狀元。
我看向我媽,她心虛地回避了我的眼神。
他們是故意把我騙回來的,當然我媽也是真被丟在豬圈裡大半個月,村長看不過去了,才給我打電話,至於我的號碼是我爸託人從寶貝姑姑那裡得到的。
他們以為進了他們的地盤,就得遵從他們的規則。
我爸就像小時候命令式地告訴我:「女人長大了就得嫁人,你看看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有人要都不錯了,再晚兩年,倒貼都沒人要,到時候你哭都沒處哭去。」
我並不理解為什麼我沒人要就得哭,就像現在,我也不理解我媽為什麼都被我爸丟在豬圈裡不管了,還能向著他說話,跟我說:「招娣啊,你爸這都是為了你好。」
我並不需要他們為我好,但他們一定要為我好。
他們說彩禮已經收了,這個人我不嫁也得嫁,要不然下場我很清楚,就跟那誰誰家的媳婦一樣,脖子上拴個鐵鏈就鎖在豬圈裡,直到生下孩子才有可能被放出來。
26
我沒搭理他們,我就問我媽:「你跟不跟我走?」
她遲疑地看向我爸,我爸惡狠狠地瞪她:「走什麼走,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一會兒招娣嫁人,你還得幫她梳頭。」
我並不想被賣給那個總是想摸我的老寡夫,但我必須得遵守那條規則:【不要激怒給你制定規則的人!】
「-即」我笑了,原來人無奈到極致也是會笑的。
我抬腳就走,兩個機器人護在我左右,他們想攔我,根本攔不住,我爸甚至還拿出刀來恐嚇那兩個機器人,說他們敢帶走我,他就跟他倆同歸於盡。
我真是笑S,總之我走我的。
我爸揮著刀子衝過來,作勢要砍人,機器人就站在他面前紋絲不動,他卻不敢砍了。
我就知道他也會怕,十六歲的時候,我考上高中,他從寶貝姑姑辦公室出來,對著我明明惡狠狠的,對著程姑姑卻慫得像條搖尾巴的狗一樣,我就知道他根本就是欺軟怕硬。
很慶幸,我不再是那個能被他拿捏的小姑娘。
我直接上車,車門要關上的時候,我爸把我媽給抱出來了,直接丟在車前:「你要走,那就從你媽身上碾過去。」
27
我看到我弟了,他站在那個王全身邊,仿佛局外人一樣看熱鬧,仿佛被摔的不是那個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媽媽。
我直接下車, 指著我弟問:「你也要讓我從媽身上碾過去嗎?」
「關我屁事啊,你問我。」
我弟翻了個大白眼,我看向我媽,她滿臉的淚,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問她:「你還是確定不跟我走?」隻要她點頭說跟我走, 我就會讓機器人把她抱上車,我們母女倆一起離開這個惡毒的地方,但她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哭著:「招娣啊, 你聽媽一句, 你就嫁給王全吧, 你說你這麼大年紀,不嫁人這麼耗著也丟人啊。」
我明白了, 這就是她的選擇。
我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笑著說:「媽, 或者你永遠都不能明白,我不嫁人並不丟人,你嫁給那樣一個男人,還生了那樣一個兒子, 最後被丟在豬圈裡臭氣燻天才是丟人。」
我轉身就走, 上車後直接啟動車子。
我媽就擋在車前, 眼神決然, 她要用命來獻祭她的出嫁從夫規則,也要用命來訓斥我這個女兒是有多不孝,居然不像她一樣,遵循著這個像她這樣的所有女人都該遵循的規則。
我直接倒退, 然後打轉方向盤, 再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我媽癱瘓,後視鏡裡, 她雙手扒拉著地, 哭號著,喊聲悽厲:「招娣啊, 招娣你回來……」
28
回家後我生了場大病, 高燒中總是在做噩夢, 夢見無數個像我媽這樣的女人從地獄裡爬出來, 拼命地喊著招娣, 還伸著手扒拉著,妄想著把無數像我這樣的招娣拉入她們所在的地獄裡。
病好後,我成立了一個基金會。
我想幫助所有像我這樣的「招娣」, 我想告訴她們, 這個世界並沒有所謂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老來從子」的狗屁規則。
我們出生就是自由的, 但在弱小的時候, 不要試圖激怒那些規則制定者,要學會求助,尋找一切逃離牢籠的可能, 最關鍵的是任何時候,我們都必須把是否遵守規則的選擇權牢牢地握在手裡。
不管是誰!
即便是面對自己的媽媽,也決不能交出選擇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