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三師兄說的「我們」未必會是「我們」。
畢竟能夠成仙之人隻有他,即便成功後他兀自飛走不再管我,我也做不了什麼。
並非我懷疑他的人品。
而是這麼久以來,我那些兄弟姐妹居然一個回來探望的都沒有。
師父說成仙之後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那他們不回來,要麼是沒了升仙前的記憶,要麼是快活得把我們給忘了。
如果是後者,我必然要去廟裡上炷香在佛祖面前好好蛐蛐他們,讓人家看看這幫道教的都是些什麼貨色!
三師兄在閉關之前,對我生活起居的習慣囑咐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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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山裡雪大,路徑陡峭,叫我不要往遠走。
還給我打來了許多動物,因為天氣寒冷,就算我把它們放在外面也能保存很長一段時間。
「天市,我閉關的日子裡,你就要一個人生活了,你不必害怕,我很快就會出來。」
三師兄溫和地安撫我。
我心中不屑。
我可不是他,心靈那麼脆弱。
一個人反而清靜。
隻是沒想到,這個很快並沒有很快。
昆侖的雪一刻不停。
那段日子裡,我仿佛被世界遺忘。
獨自吃飯,獨自念書,獨自活著。
道觀從沒有這樣寧靜過。
我突然發現,大師兄大嗓門兒挺好的,聲如洪鍾,聽著精神!
五師姐雖然話痨,但是她像個萬事通,什麼事都知道。
小師弟呢……
嗐,這熊孩子不提也罷,上蹿下跳沒個正形。
於是回憶越清晰,我就越想念他們。
剛開始,我認為三師兄的擔心是多餘的。
可是漸漸地,我變得壓抑而煩躁。
甚至有幾次看著山崖有了想要跳下去的念頭。
意識到這種情況,我立馬尋找應對措施。
於是自言自語的次數變得十分頻繁。
我甚至能自己坐在院子裡說上一整天。
後來對著空氣說話煩了,我就把長庚長老臥房裡的傀儡木偶搬了出來。
長庚長老的傀儡術出神入化,很大原因是他把木偶做得人形生動。
我給木偶套上衣服,齊齊擺在院子裡。
「天璇,別照你那個破鏡子了!有功夫快練練你的劍法,小心師父又罰你去後山面壁!」
「大師兄,你低聲些,生怕師父不知道我偷懶是吧?」
「嘶,小師弟,別欺負大黃了,大黃腦袋上的毛快都被你薅禿了,你看,它都委屈得耷拉耳朵了。」
「天市師姐,你也別玩兒了!飯做了沒有?我們都餓S了!」
院子裡的大家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我得意地端著飯碗,從他們面前走過,笑眯眯地看著「小師弟」:
「哼,你們可別嚇一跳,這麼些年,我的飯做得比二師兄的還好吃,要是下山開餐館,我絕對能成首富!」
我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惜啊,你們沒這個福氣,吃不到我做的飯,不過也是好事,要是吃了我這個廚神的飯,你們一定樂不思蜀,不肯成仙了。
「當神仙有什麼好的,有我現在逍遙自在嗎?」
我走到「師父」面前,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我:「老頭兒,你一定又要說我胡說八道了,我知道你們一個個都盼望著飛升做神仙,畢竟這是我們門派的第二宗旨嘛,每天清心寡欲不就圖個長生不老,現在你們如願以償,也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吧。
「不過你們也太沒良心了,說走就走,這麼長時間了,你們好歹——」
我疲憊地癱坐在「師父」的腳邊,無力苦笑。
「好歹回來看看我吧。」
7
三師兄是在第三個年頭出關的。
再見他時,他模樣大變。
整個人更清瘦了些,但似乎更精神了,而且氣質看起來很有威嚴。
「師妹,這三年來,辛苦你了。」
他溫熱的掌心落在我的發頂。
三年了,我再次感受到了人的溫度。
我再也忍不住哭泣地撲進他的懷裡:
「天機師兄,我好孤單,我好想你!
「原來寂寞真的能SS人啊——」
三師兄無奈地拍了拍我的後背,溫和說道:「但我們天市還是堅持下來了,很了不起!」
我抽了抽鼻子,問他修煉得怎麼樣。
他說還差一些,大概再清修一兩個月就能迎來天劫了。
隻要活著歷過天劫,他就能飛升。
我內心大喜,拍著胸脯說給他打幾個新鮮野味回來慶祝。
昆侖下了三年多的雪。
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山裡的動物在這種極端環境下,變得更難捕獲了。
活下來的那些甚至變得十分殘暴。
我雖修仙不成氣候,但也並非完全弱雞。
尤其之前還用心習得一些功法,對付幾隻野獸並不在話下。
昆侖山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我便用路符標記路線。
隻是在追捕那頭狡猾無比的狼時還是迷了路。
我望著四周光禿禿的樹幹,有些分不清方向。
但感覺這地方我應該沒來過。
我一步一步笨重前行,腳印深深扎進雪裡。
走到一片空地時,我突然間腳下一空,整個人便摔進了雪裡。
我掙扎著坐起來,發現身下是一個大坑。
「不是,有病吧,誰這麼沒公德心啊!」
我氣憤地仰天大吼,但我知道,這山上除了我和師兄沒有別人。
這坑極有可能是那些動物挖的。
我自認倒霉,想著幹脆用千裡傳音符讓師兄來接我好了。
可是當我好不容易站起來時,剛走一步就又被絆了個狗啃泥。
「有完沒完啊!」
我生氣地撿起絆倒我的罪魁禍首。
正欲泄憤要把它丟出個十萬八千裡,當目光落在上面時,我卻蒙了。
——是人的頭骨。
我的心髒似乎停了一刻。
難道說,是有人被困雪山,被山中野獸發現了才S在這裡嗎?
我心驚膽戰地把它丟了出去。
可沒想到我再走幾步,腳尖便又碰到了障礙。
直覺告訴我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但我還是將那東西從雪地裡挖了出來。
——還是人的頭骨。
我大腦一片空白,蹲下身呆滯地刨開四周的雪。
一個,兩個,三個……
他們眼中空洞,冷漠地「看」著我不斷重復的動作。
而當我挖到第五十三個頭骨時,我感到絕望。
這哪裡是什麼大坑。
分明是墳冢。
8
三師兄趕到時,我已經快挖得差不多了。
巨大的坑裡,屍骨七零八落。
我的指尖冰冷而麻木,滲出殷紅的血。
感受到疼痛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分明可以用法術來清理這些雪的。
師兄他看著地坑裡散落各處的屍骸,臉色蒼白。
我大致數了一下。
一共一百一十八顆頭骨。
是巧合吧。
我想。
我與師兄相對無言,氣氛沉默得仿佛又回到當初剛得知被師門拋下時一般。
回到道觀,三師兄替我上藥。
屋裡的火爐燒得無比旺盛,可我渾身冰涼徹骨。
我怔怔地望著窗外的雪。
院子裡還有我們剛帶回來的一袋子的骨頭。
不會的。
我想,應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
大概就是有人群上山後被大雪困在這裡,然後很倒霉地被野獸吃掉了。
昆侖畢竟是清修之地,又離九重天很近。
這裡的動物通了智,在飽腹一頓後挖坑把骨頭埋起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是的,一定是這樣。
盡管我無比堅信自己的想法,但還是流出了恐慌的眼淚。
我看向久未言語的師兄,想向他尋求肯定的答復。
但在我問出來之前,師兄幹燥的唇先一步落了下來。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生疏而笨拙地吻我。
我一瞬間被嚇得僵在原地。
然而令我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回溫了。
我緊緊抱住師兄與他擁吻。
比之於主動親我的他更加熱情而渴望。
我知道。
這無關情愛。
這隻是我們在絕望處境下產生的最原始的衝動。
我們太過寒冷,所以想要尋找溫暖。
我們太過害怕,所以本能地想去做一些令人快樂的事,以此逃避現實。
於是這一刻,我與師兄達成共識。
屋內的騰騰熱氣令人窒息,我頸間沁著汗水,身下的狐毛毯子都湿透了。
我從未這樣熱過。
我伸著顫抖的胳膊試圖打開頭頂的窗子透氣,卻被師兄一把捉了回來。
——他剛剛才把窗子關上。
天機師兄碾咬著我手腕內側的青色紋路,好看的眼睛無比悲傷,他哀求我:「天市,別開窗……」
師兄他果然知道。
我讓自己專注眼前的男子,盡量不去想那件可怕的事,隻沉溺在此刻的極樂之中。
可是我們不提,並不代表那件事就不存在。
幾天之後,師兄把院中的袋子拿去了後山。
「不管他們是誰,我們既然看到了,好歹讓他們入土為安。」
一百一十八具骸骨,想要全部對應並拼起來,難如登天。
原本我們是想試著拼一拼的。
可中途,我發現師兄坐在那邊很久沒有動過。
走過去一看,才發現他對著一個左邊隻有一半上臂的屍骨發呆。
見我過來,師兄抬起頭望著我,蒼白的臉上笑容慘淡。
心中那根弦突然就斷了。
我崩潰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什麼嘛。
在我日復一日的埋怨裡;
在我獨自傷懷對著人偶故作堅強的日子裡;
在我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到大家的希望裡……
你們已經S了四年了啊。
9
我們把屍骨全都埋在了一起。
碑上不知寫誰,幹脆就寫了昆侖派。
昆侖的雪下了四年,他們也被埋在雪裡四年。
應該很冷吧。
我和師兄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這件事。
不提他們的S因,不提他們沒能飛升的緣由。
我們像以前一樣生活。
隻是,我們不再執著於成仙了。
「師兄,這昆侖的雪,到何時才是盡頭呢?」
某日,我站在廊下問他。
師兄雙目無神,有氣無力。
半晌,他啞聲道:「天市,我們下山吧。」
「下山?為什麼?」
師兄不回答我,自顧自道:「下山後,我們就成親吧,忘卻前塵舊事,做一對凡塵夫妻……」
我不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總之他露出了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本以為他隻是接受不了現實而說的胡話。
沒想到半個月後,他和我說要去找下山的路。
「天市,我去解除結界,到時我們一起下山,你太弱,就先在家裡等著吧。」
雖是這樣說,可我見師兄的臉色看起來比我還虛弱。
不過我一向不懷疑師兄的本事的,於是便點了點頭。
臨出門前,師兄深深看我一眼。
他有著一雙多情動人的桃花眼,眼神總是溫和而深情的。
我衝他搖了搖手,囑咐他早去早回。
師兄走到門外又復而折返,捧起我的臉重重親了一口。
我感到莫名其妙。
回過神時師兄已經離去了。
那天我等到天黑,師兄也沒回來。
結界有這麼難破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