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帝師大人，你越界了。」
一道冷淡的女聲響起。
我循聲望去，便見一名纡青佩紫、氣度華貴的女子站在不遠處，正是蕭陽長公主。
她素來不喜我，自我回宮起就不曾與我說過一句話。
有我出現的地方，她絕對不會踏足。
這次卻一反常理，蕭陽長公主語氣柔和對我道：「露華，你先回去吧。」
「蕭望之，你過來。本宮有事和你說。」
蕭望之緊緊抓著我的手腕不肯松開，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殿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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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快松開？」蕭陽長公主淡淡睨了眼他抓著我的手，語調懶洋洋的，「若是耽誤了本宮的事，你擔待得起嗎？」
蕭望之竟有些無措地閉了閉眼，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手指微微發著顫，慢慢松開我。
8
等我回到公主府，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蕭望之和蕭陽長公主今日的態度，都好奇怪。
蕭望之明明避我如蛇蠍，恨不得我早日嫁作他人婦，又為何要阻止我和親？
蕭陽長公主明明厭惡我，為何會那麼巧出現在那裡，又為何要幫我？
我思來想去都不明白其中的緣由，轉頭瞥見妝奁裡一支碧玉桃花纏金簪，胸口慢慢漲上來一股酸澀感。
我剛回宮那年，宮中舉辦中秋晚宴，我上頭的姐姐們都打扮得光彩奪目前去參加。
而我當時不受父皇重視，殿中連個灑掃宮女都欠缺，更別提什麼釵環首飾、錦衣羽裳了。
因此那年的晚宴我並未去參加，隻是在自己殿外掛了一盞花燈，擺了一碟月餅。
這樣喜慶熱鬧的時候，無事的宮女們三五成群聚在一塊，無人來理會我。
我當時想，若是早知道皇宮中是這樣的生活，還不如在宮外當一輩子乞丐，至少還有人陪伴。
我趴在桌上，枕著手臂看月亮。
月亮很亮，很圓，也很冷清。
就是這個時候，蕭望之含笑的嗓音在我耳畔響起：
「殿下這幾塊點心味道不錯，樣式也新奇，自己做的？」
「……沒人給我送。」
「殿下剛回宮，陛下近來又有許多事情要忙，暫時沒顧上殿下，日後便不會這樣了。」
「……嗯。」
「殿下，臣有份禮物想送給你。」
「什麼……嗯？」
他一手扶著我的發髻，一手把玉簪穩穩插進去，微微低頭凝視著我，笑如清風朗月。
「殿下，中秋安康。」
如今看來，往日種種如鏡花水月，觸之即碎。
我閉了閉眼，將這支玉簪挑出去。
一旁收拾首飾的侍女看了眼，問道：「殿下，這支簪子要一起帶過去嗎？」
「不必。」
「……扔了吧。」
9
三月後，父皇率眾臣子在城門送我前往羌國和親。
我掃了一眼和親隊伍，為首之人是風絕將軍謝子鳴，還有……
看到蕭望之，我微微一愣。
他一個帝師不好好待在國都，跑來護送和親隊伍？
簾子忽然被人挑開，蕭望之一撩衣袍上了馬車，竟在我對面從容落座。
三月不見，他依然是我記憶中清冷出塵、穩重有度的帝師。
好像三個月前，狼狽不堪、慌亂失態的蕭望之，隻是我臆想出來的幻象。
面對蕭望之，我到底還是有幾分底氣不足。
斟酌幾分後，才小心開口：「帝師大人，按照規矩，你不該坐在這裡。」
「陛下聖旨在此，此次和親由本尊全權負責。殿下有何異議？」
我僵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沒有。」
10
這一路走來，蕭望之除了與我共乘一車，並無其他出人意料之舉。
似乎同乘馬車隻是為了確保我這一路安分守己。
但是，離羌國越近，我心內越發不安。
路途漫長，我便總把這幾個月的事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揣摩。
想得越仔細，就越感覺奇怪。
我為什麼會中合歡蠱，慕容弦為什麼會那麼巧出現在那裡，蕭望之為什麼要攔著我和親，蕭陽長公主的態度為何那麼奇怪……
可是這些反常之處如一團纏繞的絲線，理不出一條通順的邏輯。
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有賊人！保護殿下！」
一道厲喝打斷了我腦海裡的思緒，兩隊侍衛緊急戒備，利箭破空呼嘯而來。
蕭望之眉目冷肅，抽出長劍，護送我下車，把我抱上一匹馬。
「這裡離羌國很近，最多兩個時辰便能到飛石城。」
「殿下，我安排一隊人先帶你走。」
「等等，蕭望之！」
我來不及說什麼，便被一行人護著離開了。
11
蕭望之命人護送我先走後，那群人很快改換目標追了上來。
十名護衛依次折在了他們手裡，我以為山窮水盡之時，慕容弦帶人出現了。
他的手下引走了大部分人，慕容弦和最後一名黑衣人廝打在一起，衝我吼道：
「殿下！快走！」
我眼前場景搖晃，腳步紊亂，卻拔出了一把插穿侍衛身體的劍，握住劍柄，狠狠向黑衣人刺去。
「撲哧——」
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很輕，卻又很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趁著這點空隙，慕容弦一腳踹倒對方，把羽箭精準插進那人脖頸，霎時鮮血橫流。
他最後徒勞地掙扎了幾下，終於歸於無聲。
我扔開那把劍，抬頭看向慕容弦，聲音很啞：「我們走。」
慕容弦朝我露出一個明朗溫柔的笑，正要走過來，卻身體一晃，向前倒去。
我的心瞬間提上來，踉跄著跑到他身邊，顧不得慕容弦滿身的血，把人抱到懷裡：「慕容弦！慕容弦！你沒事吧，你明明沒受傷的，你別出事啊……」
慕容弦靠到我懷裡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從他衣袖裡掉了出來，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低頭看去，目光觸及那物件之時，渾身一僵。
那是一枚紅玉扣。
我顫抖著手，撿起那枚紅玉扣放在掌心，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一模一樣的紋路，一模一樣的缺口……
塵封了很多年的回憶剎那間復蘇，在腦海裡一幕幕閃過。
「嘖，這麼瘦小一個，怎麼活下來的。行了，你以後就跟我吧。」
「跟你說了在這乖乖等我回來，怎麼就是不聽呢？你呀！」
「給，你最喜歡的城東那家燒餅，快趁熱吃。」
「呦，看你這丟了魂的樣子，瞧上哪家小郎君了，還能比我俊不成？」
「怕什麼？我不是說過嗎？隻要我在，就沒人能欺負你。」
「唉，摔了就摔了，一塊玉還能比人更珍貴嗎？」
「好好待著等我回來，知道嗎？」
原來是他，原來慕容弦竟是他……
我的眼眶湿潤，眼淚掉到慕容弦臉上，又被我抬手拂去。
「慕容弦，你不是要娶我的嗎？你別出事，別出事，求你了……」
「咳咳咳！」他睜開眼睛，指腹在我臉側用力擦過抹去淚水，語氣無奈，「隻是一時撐不住暈了會，怎麼到你這跟S了夫君似的？」
我抹掉眼邊的淚，忍不住彎了彎唇角，道：「你沒事就行，嚇S我了。」
慕容弦低低嘆了口氣，支著劍站起來，拉過我的手，道：「抱歉，讓你擔心了。」
我搖搖頭：「沒事，快走吧。」
12
暮色將至，天邊終於現出一縷人煙。
慕容弦抬頭望了望，道：「走吧殿下，馬上就能進城了。」
我點點頭，正要繼續走，忽然驚呼出聲。
慕容弦竟然把我打橫抱起，一步一步，穩穩向前。
慕容弦看起來很高興，帶著愉悅的笑意：「走不動了說一聲就行，就這麼篤定我不會抱你？」
「嗯……謝謝。」
過了會，我忍不住問：「慕容弦，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啊？」
「為了我差點把自己搭進去，值得嗎？」
慕容弦一挑眉，笑若朗月入懷：「什麼值不值得，你難道不是孤未來的王妃嗎？」
「可是明明還有其他人，你為什麼會選我……」
你選我，究竟是因為你知道我就是當年和你相依為命的小女孩。
還是因為即使青華公主聲名狼藉，卻是大夏唯一擁有封號和封地的公主？
「因為她們都不是你。」慕容弦正色道，「你的姐妹中固然有人比你更漂亮，更乖巧，更聰穎，但她們都不是你。」
「更何況——」慕容弦勾起唇角，眼眸彎彎若一瓣桃花，「孤不應該對殿下負責嗎？還是說，殿下已經後悔了那晚的春風一度？」
「我……」
慕容弦打斷我：「我對殿下之心，天地可鑑。」
「除了殿下，我沒想過別人。」
「就算和親的人不是你，孤也有的是辦法，把你帶回羌國成親。」?
「所以殿下，不管你是不是後悔了，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我和慕容弦對視良久，伸手摟緊了他的脖頸，道：「我不後悔。」
13
一月後，羌國國都。
太子大婚，都城煙火無盡。皇宮張燈結彩、紅澤泱泱，絲竹管弦不斷，宴席觥籌交錯。
我在殿內等了許久，都不見慕容弦來。
入洞房前，他明明還笑著握緊我的手，跟我說絕對不會讓我等太久。
這時，殿外傳來一聲極清脆的碎裂聲，然後是重物倒地的沉悶的聲音。
我剛起身，兩名宮女制止住我：「殿下，不可隨意動作。」
殿外的聲音越來越嘈雜，我似乎聽到了很快很急的腳步聲，還有兵刃相接的聲音。
我心底莫名不安，問：「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殿下不必擔憂，很快就會解決……」
「你們是蕭望之的人？」
我盯著她們，心中緩緩浮出一個猜測。
「慕容弦是不是出事了？蕭望之人呢？他在哪？讓他來見我！」
「讓蕭望之過來！他怎麼不敢出來？啊？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扯下頭上的鳳冠扔出去，幾名宮女慌張去撿鳳冠，不敢來攔我。
我衝到殿外，映入眼簾的是刺眼的紅。
這一地屍體都是羌國人，他們身上流了好多好多血，幾乎要把這裡全部染成紅色。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倒下，抬眼望向離我十幾米遠的地方，提劍而立的一道身影。
是蕭望之。
他腳邊橫著羌國人的屍體，他就那樣提著還在滴血的長劍，著一身染血的白袍，站在濃稠的夜色裡，像個冷漠無情的妖。
我緩緩移動著目光，忽而一滯。
跪在他身前的人，一身雲錦紅衣，發束金冠。
那人身下，蜿蜒出一地的血。
我忍著顫抖，走到慕容弦面前蹲下。
他胸前的衣服有一道缺口，血從裡面湧出來，喜服被染得近乎深紅。
我給他整理好凌亂的衣襟，扶穩歪掉的金冠，把他臉頰濺上去的血跡用指腹抹掉。
蕭望之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殿下，他已經S了。」
我像是沒有聽見，做完這一切後，又從慕容弦衣袖裡摸出一枚紅玉扣。
玉扣上還有慕容弦殘存的體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