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莊姨娘生得一副美人面,逢人總笑臉盈盈。
開口卻是:「就非要嫁一個這樣的東西?你有毛病?
「和你親娘一樣腦子有病。」
我愣住,罵姨娘就算了,我……
「不是,為什麼罵我?」
她並不理我:「訂婚時沈老頭說的全是優點,如今我已經摸清了他的底細,你不能嫁。」
「小莊姨娘,你未免太理所應當。」看著她的眼神,我愣是把「多管闲事」咽了下去。
「你聽不聽我的理?」
我莫名湿了眼睛,咂巴了三兩下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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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
五歲的高燒我差點夭亡,我想聽娘親對我說:「推人是她的錯,蕎娘沒有做錯。」
八歲我的書畫毀於一旦,翌日交不上課業,正被父親遇到,長姐誣我不敬師長。
我想聽夫子為我解釋一句:「沈銀蕎平時也是認真的。」
十歲我在家祠跪了三天,我想有人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如果錯了,要往何處更正。
可是沒有,從來沒有人與我站在一起。
除了小莊姨娘,從未有過另外一個人,讓我聽她的。
4
我俯首在父親面前,自願放棄親事。
「銀蕎,你娘雖蠢,到底你更像我。」
三品的沈大人,可以與嫡母的家族撞一撞,可沒必要為了這件「小事」衝突。
反正都是嫁他的女兒,若不是那一杯茶水,他或許都不會給我這段時間。
「女兒愚鈍,隻是不想父親為難,隻要父親無憂慮掛心頭,女兒便也開懷。」
小莊姨娘說,父親最吃這套。
他很滿意。我亦是很滿意,轉手了一個爛人。他一時惻隱,給我的莊子鋪面決定不收回。
嫡母那邊尚且不知我放棄,娘家就急著遞了帖子,將父親請去,三個舅舅圍著,你一言我一語,仍像是訓誡二十年前的那個寒門書生。
小莊姨娘說,那一夜,父親氣得眼發紅。
回府後反而硬了口風,決意不松口長姐換嫁。
他並未改變心意,隻是想出口氣罷了。多年受氣的寒門女婿,也想瞧瞧高高在上的嫡母焦急的樣子。
嫡母急,再如何遮掩了戲子那一遭,可沈清芸年過二十,上哪兒去找比蕭遠庭更好的人選。
可她絕不肯和父親服軟。
於是長姐更急。我主動提出要帶長姐參加拈花宴。路上我掀開車簾,拽著她的手把她的頭按向窗外。
「長姐還記得嗎,五年前你曾把我扔在這裡,五步外就是流民聚集之地。」
她扭頭陰毒地看著我,我笑了。
我現在有力氣把她趕下去,我們兩人各帶了一個丫頭,馬夫,大概是小莊姨娘的人。
可這裡已經沒有危險了。
「小賤人,你如今真是風光了,敢威脅我。」
「若是長姐不開心,我立時打道回府,可以不去。」
拈花宴的帖子上請的是我,沒有我,她進不去。
她希望我永遠低賤可憐,永遠做她的陪襯,做她不用付工錢的婢女。可時移世易,現在的世家貴女圈,隻知沈銀蕎,不知沈清芸。
二十歲的長姐,出現在如今的圈子裡,顯得格格不入。她從前交際的那一批閨秀,早已成家了。
哪怕我親自介紹她的身份,旁人大都是淺略好奇,有年長些的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
她恨得絞壞了兩條帕子,卻再也不吭聲。
原來長姐也是一個人,皮膚細膩脆弱,挫在車窗上,會磨出紅印子。血管裡流著血,觸手溫熱,會喘氣,會怕,會忌憚。
若用刀斧,應該也會S。
怎麼在我兒時的記憶裡,她就像一座永遠無法邁過的刀山,隻有她傷害我,而我反抗,隻會頭破血流。
可長姐不愧是長姐。
她十五歲便通了紅鸞,與戲子朝夕相處五年。
她顯然更對蕭遠庭的胃口,隻一場宴,她就能勾上他。
「蕭公子出身名門,儒雅俊逸,怎是你配得上的。你再如何投機取巧,永遠也比不過我,這輩子你隻能匍匐在我的腳下。」
我點頭:「受教了長姐。」
這樣「好」的人,還是留給長姐吧。
他二人情投意合,日日在城中各處私會。
蕭遠庭不再傳消息給我,像是徹底把我忘了。可我依舊常坐馬車外出。
門房每日看著我與沈清芸一前一後地出門,神情復雜。
流言蜚語都在沈府底下盤了一層,可遲遲沒有聽到蕭家上門換人的消息。
我每日盤活手裡的鋪面銀錢,小莊姨娘忍不住來我院裡。
「你莫不是以為讓她嫁去蕭家,就算是懲罰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從箱中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那寶珠圓潤光滑,就是我那自恃高貴的主母,手裡恐怕也沒有這樣大而飽滿的。
「莊姨,你喜歡這個嗎?」
據我多次觀察,她必然是喜歡的,可我還是不敢確定。
「嗯……尚可吧……真是不錯,你個小姑娘都從何處找來這些好玩意兒。」
她放在腕邊比了比,又走到梳妝鏡前,懸置於發間。
好一會兒,她輕咳了兩聲,放下寶珠。
「我本想拿捏住那戲子,無論她找了誰,都能拉出來用用,可連屍體也沒搜到。
「那戲子難道真就這麼S幹淨了,S無對證,到時候還不是任老妖婆胡說。」
我訝然。
「他?在我手上。」
長姐要進城的消息傳來那日,嫡母就找來長兄,務必讓那戲子S在城外,別汙了眼睛。
嫡母要他非S不可,我就知道,絕不能讓他S了。
5
沈清芸拿著蕭遠庭,嫡母也在後方鼓動父親。見硬的不行,又使了軟的。一頓茶飯,父親率先松了口。
貴女下嫁,生下長子長女,他對嫡母的情感,遠比他自己所知的更復雜。
可蕭家那邊卻出了問題。
幾次囫囵推脫,終於,長姐聽見蕭遠庭親口說:「沈清芸為人放蕩,用來調情偷香不錯,可娶妻娶賢,還是要莊重點兒好。」
二人在酒樓大打出手,撕扯得滿城皆知。
聽到消息我有些愕然,兩人竟然做得如此不體面。回府時見到眾人皆是同情的目光。
蕭遠庭決意不娶,沈清芸也鬧著不嫁。
父親的目光又移向了我,不知是不是我心裡恨,總覺得他的眼睛變得格外渾濁。
我這輩子大約是託生錯了,怎麼會遇上這樣一家子人。氣極反笑,我平靜得出奇。
仿佛無論拋來什麼,我都甘願承受。父親到底良心尚存,知道要用真金白銀補償。
我照單全收。
因為沈清芸一定會嫁。
莊姨說,沈清芸懷孕了。
嫡母的院子如同鐵桶,塞不進去人,但新歸來的沈清芸不同。莊姨在她的飲食裡加了十足的好藥材,最是助孕養身。
「長姐你也知道,你要的東西,我從來搶不過,蕭遠庭亦是。你要了,就是你的。」
「什麼汙糟東西,我不要了,你好生撿回去供著吧。」
由不得她不要。
蕭家主君主母到底沒有臉厚到沈清芸和蕭遠庭的地步,忙著清理流言,尚未提起婚事。
又過了半月,我和沈清芸站在後院池邊。五歲時,她就是在這裡把我推下去,我幾乎沒命。
「紅口白牙就想汙蔑嫡姐?果然是妾生的沒娘養的玩意兒。就要你這樣的蠢貨毒婦,正好配蕭遠庭那個髒男人。」
她全然不記得了,可我記得那麼清楚。
傷人者往往能輕易遺忘,而被傷的人,總是被記憶拉扯著反復回到昨天。
「不,隻有長姐你配。」
我把她推下了水,水聲激起湖底汙濁,泛出惡臭,我卻覺得格外舒心。
我用那戲子帶痣的左手,讓嫡姐半夜獨自來了池邊。
這裡廢棄多年,池底長滿了青苔,沈清芸驚慌墜入,在並不深的水裡打滑。
「救命!救我!救我!」
綠苔蛛網纏繞在她的臉上,滴流下一道道汙濁的水,密密麻麻的小蟲子爬進她的發間、耳內,她的驚叫聲越來越大。
最後,是路過的馬夫救了大小姐,她本沒暈,卻在被救起的路上,頭顱不小心撞上了假山。
醒後她大喊大叫:「是沈銀蕎推了我!她要害S我!」
可嫡母坐在帷外,並未回應她。
父親怒吼:「滿嘴胡言!銀蕎五歲落水後就再也不敢近水,全府皆知。且她今晚一直在落霞院,我親眼所見,她如何害你!」
沈清芸情緒更為激動,捶著雙腿,衣衫凌亂。
姨娘弓著腰大膽上去為她整理衣物。
「大小姐莫要太過憂心,小心傷了身子。」
見她湊上來,沈清芸一巴掌抽上去,尖銳的指甲劃過她的臉,留下一道血痕。
「賤人!你一個妾也敢近我的身!」
父親的眼神微不可察地瞥了我一眼,我早已跪在地上,抱著姨娘低聲哭泣。
姨娘發狠推開我:「究竟是不是你害的大小姐!」
這麼多年的冷待,我對此早有準備,可心裡仍是一疼。
莊姨捏著帕子並不走進來:「喬姨娘,你莫要忘了我們是什麼身份,敢教訓家裡的小姐。」
父親像是情緒瀕臨極點,再也忍受不了蠢人:「來人,把喬姨娘拖走。」
「沈清芸,你肚子裡的孽種是何人的!是不是蕭家那豎子!」
沈清芸終於停了鬧,仿佛失了氣力。
「孽種?」
6
沈清芸和蕭遠庭親事必須得成了。
蕭遠庭年過二十尚未有一子半女,蕭家為著這肚子,又是蕭遠庭自己扯來的是非,倒也認下了沈清芸。
這下沈清芸又想起蕭遠庭的好來,被管束在家中,但日日送信給蕭遠庭求和。
那日的假山撞上了頭,她像是將那隻手掌全然忘了。
蕭遠庭一字未回,反倒是往我這兒又投了許多髒信。我讓門房收了直送到沈清芸房中。
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蕭遠庭妄想兩女共侍一夫,但他的意見不作數。
嫡母倒是反常地冷了下來。
多日不見沈清芸。
外放的長兄病了,臥病數日,病榻搬回了沈府,架勢像是要準備後事。
他出生時先天不足,四歲仍不會說話,幾乎要放棄他。
後來嫡母和莊姨娘同時懷上了孩子,喬姨娘不久也懷了。嫡母生下了沈清芸,莊姨娘一屍兩命,孩子沒剖出,就S了。
一個月後,喬姨娘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