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地看向大師兄,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溫柔地為我解釋。
「如今人人都覺得嫣兒可憐,覺得你和伯父伯母剝奪了她活著的權利,難免對你有怨氣,你不妨留著屋內陳設,給大家當個念想。」
我明白了。
大師兄是想讓我把寢屋讓出來,給眾人一個睹物思人的地方。
「可……」
「我懂你的委屈,遙霜。」師兄又嘆了口氣,「雖然我也不信是伯父伯母殘害了她,可她的殘魂現在畢竟在你體內,對不對?」
我心裡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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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的殘魂現在在我體內。
不管有何隱情,這件事已足夠讓我羞愧。
不等大師兄再開口,我趕緊點了點頭。
「可我該住哪兒,師兄?」
「你跟我來。」
8
大師兄領著我一路向前。
很快,就到了後山的一處茅草屋前。
他歉疚地看著我:
「遙霜,委屈你了,如今沒有空的寢屋,何況我也不放心將你和其他女修安排至一塊,現在人人都對你有偏見,我怕她們一時衝動傷了你。」
我心裡一陣暖意,趕緊搖頭:
「沒關系的師兄,我有個地方落腳就行。」
為了證明給他看,我一把推開破破爛爛的門。
雖然早就猜到裡面必定簡陋,但看清楚的剎那,我還是有些微微地怔住。
茅草屋裡,除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就再無他物。
不,不是再無他物。
還有堆積的蛛網和灰塵。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刺鼻味道,地上也因為潮湿長著一層青苔。
「遙霜……」大師兄看我愣神,又輕聲喊我。
「這裡其實是塊寶地,隻是很久沒人打理,才成了這樣,你看那塊石頭——」大師兄指著裡面。
「雖看著普通,卻是天地間難得的靈物,對你修行大有裨益。」
看著我遲疑的眼神,大師兄又嘆了口氣。
「相信我好嗎?師兄何曾騙過你?」
大師兄的目光溫柔如水。
在這種眼神的注視下,我隻能點了點頭。
9
當晚,我躺在難聞的茅草屋裡,怎麼都睡不著,幹脆起身去了竹林打坐。
隻是我太久沒修煉,不進則退,遲遲無法進入心流狀態。
最終也隻能嘆口氣,頹然睜開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縷聲音被清風送了過來。
若有似無,但我卻一下清醒了。
是大師兄的聲音。
哪怕再嘈雜的環境裡,我都能一下分辨出他的音色,更不要說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裡。
「師父也難以安心嗎?」
我聽見師兄問。
他和師父似乎在並排走著。
仔細捕捉,我甚至能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
不知為何,直覺讓我不要動。
我慶幸自己學得最好的就是隱身,此刻才能繼續老僧入定地坐著。
好半晌,我才聽見師父輕聲道:
「心安,心安,何處是心安?未寒,你說,為師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師父也是顧全大局,讓遙霜醒來的法子畢竟是師祖點撥,師父若不這樣做,豈不擔了見S不救、殘害弟子的罵名?」
「可嫣兒……唉,罷了罷了。」
空氣裡靜默了一會兒。
師父又冷不丁開口:
「我聽說,你讓遙霜去住從前豢養靈獸的地方了,還讓她睡那塊放飼料的大石?」
大師兄沒答話,算是默認。
「這是否有些過頭了?沒開靈識的獸就是畜生,那裡得髒成什麼樣子?」
「可這是她應得的懲罰,否則嫣兒平白沒了,弟子心裡過意不去。」
10
大師兄的聲音明明很小,卻像驚雷一樣砸在我身上,將我一顆心砸得血肉模糊。
那一瞬間,我甚至感覺到了嗓子裡的腥甜。
可大師兄又道:
「若幹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誰也無法確定,但有一件事弟子可以篤定,如果沒有嫣兒的這縷魂魄,遙霜就醒不過來,從這層面來看,她怎麼不算殘害嫣兒的兇手呢?」
師父默了默:「可你跟遙霜……」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師父何嘗不懂這個道理?」
師父不再說話,似乎默認了他對我的責罰。
月光如水,將天地間的一切都映得慘白。
我心裡更是一片荒蕪。
好一個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啊!
這就是我最珍視的人們……一個個地,卻對我棄如敝屣。
我再也忍受不住,深吸一口氣,猛地站了起來。
「師兄既然如此怨我,何苦陪我演這一場呢?」
我驟然冒出來,兩人都愣了一瞬。
大師兄的面色更是變得極不自然起來。
好半晌,才幹巴巴擠出一句:
「你怎麼在這兒?」
喉頭酸澀得幾乎痙攣。
我深呼吸了好幾口,才能勉強發出聲音:
「師兄何必對我撒謊呢?你若早說實話,我一定去求過師祖了,他既然有辦法讓我醒來,也一定也有辦法重新抽出那縷神魂,不是嗎?」
11
「不可。」
我話音未落,師父就斬釘截鐵道。
他給大師兄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心領神會。
「遙霜,莫要耍小性子。
「讓你醒來的法子本就是師祖點撥,若你這副涕泗橫流的樣子去找他,豈不顯得宗門上下都在欺辱你,為了一個花精逼迫你嗎?」
師父跟著微微頷首。
「此事要從長計議。」
他依舊是那副風清月明的高潔模樣。
可生平頭一次,我覺得這樣的他陌生極了。
甚至,還有些虛偽。
明明是他,是他們,不敢忤逆師祖。
到頭來,卻把所有怨氣撒在我身上。
哪怕現在我主動提出讓花精回來,他們還是擔心駁了師祖的面子。
真是荒謬至極。
大師兄見我不說話,還想再勸兩句。
可我剛被他騙過,現在他說任何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連聽都不願再聽,索性咬牙打斷他:
「別再說了師兄,你才是讓我最失望的。
「其他人怨我我沒話說,可我是為了救你才傷成那樣,你怎麼能跟別人一起羞辱我?
「況且我爹娘還救過你,朝夕相處了好幾年,他們什麼品性難道你不了解嗎?
「你最沒資格在不清楚實情的時候,認定他們是殘害花精的兇手……」
我幾乎從未與誰說過這麼多話。
到了後來,哪怕我竭力平復著心頭的酸澀,越來越濃重的哭腔還是出賣了我……
不想被人瞧可憐了,我轉身就想走。
可身後卻驟然襲來一道白光,我根本來不及躲閃,就這樣被擊倒在地。
12
是師父。
他到底還是怕我闖禍,把我關進了房間,派人專門看著。
然而夜色甫一暗下來,門外就傳出一陣響動。
我順著門縫朝外看,正好看見二師兄正在教訓兩個看門的弟子。
「你們傻了嗎,攔她做什麼?沒聽說孟遙霜自己要去找師祖抽魂嗎?你們讓她去啊,難道你們不想讓嫣兒回來嗎?」
「可是……」那兩人嗫嚅著,「師父說了要看好她……」
「蠢物!」
二師兄抬腳就把兩人踹到了一邊。
「就說是我打傷你們,把她放了出去!」
他說著就來開鎖,一路拖著我往後山的傳承法陣趕。
或許是早被他打點過的緣故,一向守衛森嚴的法陣居然沒人。
二師兄迫不及待地將我推倒在地,拔劍出鞘,在我掌心劃了幾刀。
他掐著傷口,汩汩鮮血便順著我的手指往下流。
法陣上的符文很快被洇湿,耀眼金光直衝雲端。
就在這接天連地的光亮裡,師祖金燦燦的法身從天而降。
直到,正好停在法陣中央。
他悲憫地垂著眼,似乎早已知曉我們的目的。
「魂魄不比外物,取用自如,今日若強行抽出,便再無機會重新納入,你們可考慮清楚了?」
見我面露猶豫,二師兄立馬叫嚷起來:
「孟遙霜!你別告訴我這種時刻你後悔了?這本就是你們一家欠嫣兒的,你有什麼臉不答應?」
心裡又是一陣澀意。
我緩緩垂下眼睛,朝法陣行了個大禮。
「是,求師祖成全。」
我不想欠任何人,更不願他們總用這件事來印證阿爹阿娘有多「心狠」。
「弟子心意已決,絕不後悔。」
師祖聞言,平靜揮手。
頃刻間,我全身筋脈像是爆開了千萬根銀針,最後,竟生生疼暈了過去。
13
再次睜眼時,傳承法陣邊隻剩下我一個人。
身體仿佛散架了一樣疼。
我強撐著站起來,緩緩朝山門走。
不知走了多久,耳邊忽然飄來一串歡聲笑語聲。
我疲憊地看過去,恰好和一個弟子對上視線。
他幾乎立馬驚呼出聲:
「孟遙霜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其中,就包括那個我曾在留影石上見過的清麗女子。
她逃一樣躲到大師兄背後,一雙鹿眼帶著惶恐,顫巍巍地望著我。
二師兄注意到後,立馬朝前走了兩步,擋住我看她的視線。
「你這次倒是醒得挺快啊?不過我警告你,別再想著傷害嫣兒,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再也醒不過來。」
我沉默地跟他對視。
許久,二師兄的眼睛都瞪酸了,尷尬地眨了眨。
我心裡卻一點起伏都沒有。
原來,這就是沒有情緒的感覺。
心如止水,連表情變換都覺得多餘。
「讓開。」
我硬邦邦地吐字,仿佛重新學會說話。
「你從來不是我的對手,不要再說這種大話徒增笑爾了。」
二師兄從沒被我拂過面子,聞言很明顯地一愣。
緊接著,一張俊臉又青又紅。
邊上的弟子們也全在竊竊私語。
「果真是沒了感情的怪物啊,說話這樣沒禮數……」
大師兄聽得皺眉。
他甩了甩袖子,讓所有人都閉嘴。
「都少說兩句吧,一個個的,像什麼樣子!」
說完,他又看向我。
目色帶著責備,聲音倒是一貫地溫柔。
「遙霜,你還是沒聽師父和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