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瞬間如針刺,狠狠絞痛了一下。
我有許多話想對她講。
我想問問她遇到了何種兇險,想問問她掠奪城池可算明智;
我還想向她說說我的近況。
想告訴她我學會了割麥磨面、救了一個孩子,想告訴她我出於體恤民情起草了一本《農耕令》,得到了父皇的稱贊和首肯。
我想說的話那樣多,可看見她的傷痕,卻隻剩下了涔涔流淌的眼淚。
「衛大人,靖安無能,在你面前,總是隻會哭泣。」我雙手捂臉,越想在她眼前體面,越是兵荒馬亂。
窗戶洞開,我站在寒風裡,沒想到一個有力的懷抱,驀地環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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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高了許多。去年我還與她的眉眼齊平,今年隻到她的下巴。
如是,我放下手,仰起頭,眉心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溫熱的唇角。
似觸驚雷,我僵在原地,臉比站在晌午的麥田裡還要燒。
她輕笑著,附我耳畔說道:「臣雖在邊疆,但心有牽掛,聽聞公主這一年功績頗豐,臣深感欣慰。公主不僅沒寒了身邊人的心,也暖了遠在千裡外的人的心。」
原來她知道。
原來她也在關注著我。
這還是衛凌霄頭一次這般溫柔地對我說話:「說好為公主保駕護航,卻讓公主獨自經受了一年的風霜雨雪。等公主哭夠了,該好好懲治微臣。」
她退開禮貌的距離,一隻眼笑成了好看的彎月。
我仍舊不敢直視,垂著腦袋,手指絞著衣袖:「我可沒說要治你的罪。我隻是想見見你,想和你說說話。」
我拉她坐下,興致昂揚地為她夾菜。
她忍俊不禁:「若我此刻是個男兒郎,打仗歸來能得公主如此厚待,也不枉生S線上走一遭了。」
我斟酒的手微微一頓,懷著不可明說的心思問她:「不是男兒郎,又能怎麼?」
窗外的雪漸盛了,風拍檐鈴發出脆響,她久久沒有回我的話。
久到我終於忍不住抬眸,小心翼翼地去觀察她的神色。
這是第一次,她錯開視線,不敢看我。
她放在桌邊的手握成拳,青筋分明。
我忍俊不禁:「衛大人,太子哥哥都避讓你三分,我自然更不能奈你何,你又怕我什麼呢?」
衛凌霄沒忍住咳了兩聲,而後,她的耳廓便紅透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隻知道一向沉穩冷靜的女軍侯慌了神,一頓慶功宴,要麼不小心打翻了酒盅,要麼吃著青菜也能嗆到。
她到最後也沒回我的話。
我心中涼了八九分,送她出宮,始終錯開半步,跟在她的身後。
望著她高挑的背影,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了。
我不想說那些是玩笑話,更不想佯裝未提過。
母妃教我的,向來是愛憎分明,是問心無愧。
所以行至北門前,我難掩失落:「去年衛大人出徵那日,我在這裡等了兩個時辰。我不怕手腳被凍透,我隻怕從此再也見不到大人。」
我仰起頭,注視著衛凌霄:「此心昭昭,今後也不會變。大人不必因靖安煩擾,我無所求,隻求大人長命安康。」
為著一份自尊心,我咬咬牙接著說道:
「心煩意亂自然會有,但靖安也不是那等闲人,我可以再多讀幾本書、再多去鄉野田間走一走。我難得求到了父皇準許我出宮的令牌,今年怎麼著都要從種下種子開始跟著勞作。」
我將傘柄遞過去,試圖用這段堅定的話來換一個堅定的內心。
她低頭注視我,眨了一下眼睛。
雪寂寂,風輕輕,她驀地伸手,握住了我執傘柄的手。
她的力氣太大,輕輕一拽,便將我拉到了她的咫尺前。
她的笑總帶著痞戾的勁兒,讓人害怕又著迷。
我抽不出手,顫著睫羽問她:「衛大人,可還有話要說?」
「不是已經改口了嗎?」她問得突然,我滿面疑惑。
衛凌霄湊近我,笑意愈濃:「公主能否當面喚一聲『霄姐姐』,讓微臣親耳聽聽。」
這下,換我紅了耳廓,不知所措了。
那天我逃也似的轉身,幾個小宮女撐著傘追上來,愣是沒追上我。
跑遠了,躲到盤龍宮柱後,我才大口大口喘著氣,鎮定心神,去醞釀那一句:
「霄姐姐……」
她定然聽到了。
否則她不會與我相約:「明日此宮門,靖安公主可還要來等一回霄姐姐啊!」
我一邊小聲嘟囔說「這回才不要等你」,一邊飛速跑回寢宮,讓母妃幫我配一身好看的衣裙。
母妃戲謔地說:「靖安這是有了心事,要為己悅者打扮啊?」
我羞紅了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我的心事太不可說,是三月花底的露,不得見於人、不得見天光。
可我相信,終有一日,我會光明正大地說出口。
當我說的話,足夠有分量的那一日。
7
我怕往事重現,第二天往北門走的路上,心情始終很忐忑。
我對綺錦說:「領兵打仗是大事,若她當真再被連夜傳旨出徵,也無可厚非,是不是?」
綺錦看透了我的不安,無奈地笑著搖頭。
她伸手向前方一指:「公主坐在轎子裡,自然是看不到的。但那裡候著個穿大紅裘氅的人,想來隻能是早到的鎮國侯了。」
聞言,我抱起裙擺便急忙跳下了轎子。
我繞過眾人,向那抹朱紅奮力奔去。
遠遠地,衛凌霄看到了我,也向我奔赴而來。
陰沉數日的天,驀地灑下了一縷晴光。
衛凌霄將氣喘籲籲的我接在懷裡,柔聲問道:「公主的手都凍僵了,何不坐在轎子裡,暖暖和和地過來?」
我借機將手伸進她大氅下,環住她的腰身,小聲嘟囔:「轎子太慢了,我怕我認錯了人,就先跑過來看看是不是霄姐姐。」
她笑出了聲,很自然地將我抱緊:「下回出徵,必定早早知會公主。」
衛凌霄是個小太陽,我在這樣的寒冬裡抱著她,隻覺得暖流從指尖傳遍全身,最後全匯聚到了心窩裡。
我挽著她高高興興去了尚善堂,這一回她坐在我身後,我不再覺得如芒在背。
每當太傅大人誇我見解獨到時,我都忍不住回頭看她,就差把求稱贊寫在臉上。
她自然捧場,又是連聲附和,又是接連鼓掌,最終還是我先不好意思了。
往日裡,太傅大人讀我寫的文章時,幾個皇兄定然要逐字逐句陰陽怪氣一番,但今日衛凌霄在,他們見我二人舉止親密,就不敢出聲了。
我仗勢欺人,走到嘴最毒的四皇兄面前,問他:「往常四哥是最愛挑人毛病的,怎的今日一句話也不說,反倒叫皇妹惶恐呢。」
餘光裡,我瞥見衛凌霄慵懶地單手支在後桌上,好整以暇地望著我這邊。
四皇兄則恨不能把腦袋埋進書裡,咬著牙對我說道:「往常挑毛病,也是望皇妹有所進益。今日挑不出了,可見皇妹寫文章的本事已在我之上了,是好事,皇妹該高興些。」
我眨巴眼睛,撥開四皇兄手裡的書,再問他:「我有所進益,那四皇兄可也高興啊?皇妹怎麼覺著,四皇兄可遠沒有去年把我推進冰湖裡高興呢?」
四皇兄看了一眼我身後的衛凌霄,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瞬間就被嚇得面如土色。
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倒是聽了半天的太子先張口了。
「說起冰湖,」太子轉過身,矛頭直指衛凌霄,「今日來尚善堂前,太子妃還讓本宮問問衛軍侯,內弟出徵歸來已有數日,依舊高燒不退,據說是掉進過漠北的寒冰湖,可有此事?」
我瞠目結舌地轉頭看向衛凌霄,那個囂張的女子依然單手支著腦袋,斜斜倚在椅子上,滿面純良。
「二公子想來是在家中養尊處優慣了,冰面行軍腿腳發軟,所以沒站穩掉進了冰窟窿裡,本侯也甚是關切啊。」
對上衛凌霄藏著壞笑的眼睛,我沒忍住偷笑了一聲。
她的每一個字都說著與己無關,但她看向我的眼神分明在表示:
「沒錯,都是公報私仇,誰讓你們先把公主推進了冰湖。」
三皇兄站起來為太子說話:「話雖如此說,但衛大人乃一軍主將,豈不是該照顧好下屬,讓他們免受無妄之災?」
衛凌霄一挑眉,火藥味十足地看向三皇兄:「要不下回我出徵,請旨讓三殿下跟著一起,好讓殿下做個監察,督促我體恤下屬?」
三皇兄怎麼站起來的,又怎麼偃旗息鼓地坐了下去。
宮牆內,衛凌霄尚有如此氣焰,出了宮,隻有任她宰割的份,這些貪生怕S的皇子,可不敢正面交鋒。
太子的臉因此更黑了,他終於對我動了儲君的威儀:「靖安,下了學你隨我去東宮,我有要事與你相商。」
我乖乖應下,卻被衛凌霄拉過去耳語:「東宮的牆挺薄的,要不要我——」
我忙捂住她的嘴,看她雙臂撐在我的身側,笑意盎然。
衛凌霄就愛打趣我,真是壞透了。
可那時我隻當她在說玩笑話,沒想到,她後來果真為我轟倒了東宮的大門。
8
我聽衛凌霄的話,帶了凌雲守在宮門外。
我知道凌雲是衛凌霄的人,從她雪夜出徵的那天開始,她就一直在為我著想。
但我終究是高看了太子。
我以為他所謂的有要事相商,是不準我讀書習武、不準我出宮體察民情。
可他隻是搬出了太子妃來,做足一派兄嫂愛護妹妹的模樣,翻著一本畫冊,為我介紹驸馬。
我不禁想起母妃的話:「他們覺得對於女人而言,嫁得好、能生一大堆孩子,就算圓滿幸福。」
所以他們才會用優秀的夫君來引誘我,讓我退回到他們認定我該坐的位置上。
可我也想學文、習武、爭權、奪利,也想做王侯將相,青史留名。
所以我對太子說道:「太子哥哥,皇妹不急於此,也無心於此。」
我仰起頭,環顧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東宮。
怪道皇子們打破頭都想住進這裡,的確氣派。
「皇妹自小伶俐剔透,想得較常人多些,」太子徐徐飲茶,一雙眸子墨如深潭,「皇兄明白,皇兄未成家前也心思漂浮,沒個定處。」
「但皇兄成了家就不那麼愛胡思亂想了,尤其有了子嗣之後。」
我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對我動手。
幽暗的冷宮後邊,還有一處更荒蕪的草芥閣,那裡關押著敵國的質子。
太子的心腹將我五花大綁,扔了進去。
他們將刀架在那個質子的脖子上,命他玷汙我。
我心下寒了十分,但嘴被堵住,我無法呼救。
那質子苦苦哀求,可為了活命,還是顫著手來剝我的衣衫。
被他碰觸的一瞬,我的胃裡一陣絞痛,我的雙腳亂蹬,可始終無法掙脫。
仰起頭,我隻能看到閣樓的天窗開著一絲縫隙,灰暗的天鉛雲滾滾,雷聲震心。
太子哥哥,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妹妹啊……
在我絕望之際,一聲天塌地陷的轟鳴,從門外傳來。
緊接著,閣樓的門也被人一腳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