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溫柔地笑了,艱難地抬手把我鬢邊的頭發別在耳後,「你哥哥呢?我困了,想在睡之前看看他。」
皇後不需要我回答,她的記憶已經混亂了,「他又被皇上帶走了嗎,小小的孩子,天天學那麼多也不知道撐不撐得住,累不累。
「妤姝,娘不想把你送走的,可是娘沒辦法,娘希望你們兄妹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這個皇宮太小了,把西北的鷹困在了這裡。
「……來生,不要再來了……。」
皇後薨逝,葬於皇陵。
父皇不曾立繼後,後宮大權交由母妃之手。
父皇血洗朝廷,為三皇兄鋪好了路。
半年後,父皇像是做完了最後一件事,撐著他的最後一口氣沒有了,在金鑾殿之上吐血昏迷。
太子雷霆手段,迅速穩住了朝政,在病榻之上的父皇讓太子監國。
深冬的時候京城喪鐘長鳴,我陪著母妃跪在龍榻邊,突然想到,他們一個走在盛夏,一個走在寒冬。
父皇彌留之際抓著母妃的手,嘶啞著聲音說,「辛苦你了。」
那個驕傲帶刺的母妃終於顫抖著手落下了眼淚。
三皇子登基繼位,母妃成了太後,上元節有國喪不敢大辦,我坐在廊下看明明滅滅的煙花,雙腿疼得我掉眼淚。
一個暖爐被人塞到我手裡。
「公主,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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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一身黑衣出現在燈火之下,淡漠的雙目中落進了小小的煙火,唇邊是微不可見的弧度。
「阿九。」
06.
李小將軍成了新貴,他是三皇子的心腹,太後有意聯姻,三皇兄下朝後來跟我提起這件事,我把魚食丟在池塘裡,說我不願意。
他應了聲好。
聖上賜婚,四公主與李小將軍。
因為父皇的幫助,三皇兄在朝堂之上毫無阻礙,漸漸的塵埃落定,無人能再撼動他。
我放下心來,選了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去見他,跟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暗衛。
三皇兄一直都對我心存愧疚,萬事滿足我,但我不需要長公主的榮譽,也不要琳瑯滿目的珠寶。
我的心願是,「望皇上恩準草民與長兄同歸江南故鄉。」
皇兄放下批閱奏折的筆,嗒的輕響,周圍宮人匍匐在地,顫抖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送長公主回去。」
阿九比以前多了點人氣,他會陪我一起坐著,讓我把他的衣服當繡布繡花。
他還學會笑了。
他說當初是三皇子把他保了下來,到所有事結束後才讓他重新出現。
「阿九,我要繡一副屏風。」
「好。」
「要很久。」
「我陪你。」
我繡了三個月,快結束的時候,一道聖旨下來,天子之妹突發重病,逝於錦雲宮。
三皇兄來見我,「一路順風,保重好自己。」
我對著他行君臣之禮,「皇恩浩蕩,無以為報,僅獻上一禮,聊表心意。」
十二扇屏風,栩栩如生萬裡山河圖,山脈連綿,江河奔騰。
收拾離宮的東西時,我翻出來了一盞陳舊的兔子花燈,做工精細,不是宮外的手藝,更像是宮裡的宮燈。
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年上元節,三皇兄給我送了東西,我說明日在看,明日之後就忘了,一直放在庫房裡落灰。
現在也用不了了,我擦去了花燈上的灰塵,端端正正地掛在窗邊。
離開前我去拜別母妃,她現在是太後了,我們母女相對卻格外生疏,那些年她為了保住三皇兄耗盡心力,無所不用其極,連女兒都是手中的工具。
轉眼間她要的終於得到,而我也長大了,我們之間隔著天塹。
母妃的手拿起茶盞不喝,怔怔地想什麼又放下,如此好幾次,我們竟然除了客套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別的。
坐到日頭西斜,我告退。
我跨出門,雍容華貴的母妃站起來追了幾步,頭上的步搖亂晃,「瑤瑤,對不住。」
對不住什麼呢,是幼年時一次次拿我當三皇兄的擋箭牌,冷眼看著我遭受無數次暗算,故意讓我吃下帶毒的食物,以此清除對三皇兄下毒的黑手,還是在行宮拋棄我,做三皇兄路上的墊腳石。
都不重要了。
二月十八,進京悼念長公主的太後母家李家小姐與兄長離京返回江南。
我在別苑外等著羽林衛打開大門,太子,不,現在是李穆澤。
他坐在輪椅上被人推出來,臉色常年不見光的慘白,接觸到陽光後不適應地用手遮住眼睛。
「大哥!」我走過去,「我來接你了。」
江南是貴妃李家,三皇子母家所在之地,讓曾經的廢太子待在這裡,對我、對皇兄、對廢太子,都安全。
而雙腿已斷的廢太子也不會再有威脅,天下沒有瘸腿的天子。
君臣相處之道,各退一步。
我們走了半個月才到江南,以李家旁支的身份住下來,大哥被關了將近兩年,對外面的生活不適應,緩了幾個月,他又恢復了那個自在風流的樣子。
宮裡長大的人要會裝傻,他不曾問我我怎麼能帶他到江南,我也不曾問他行宮斬首之事。
人要糊塗才能少些煩惱。
「有這輪椅甚好,我不用費勁費力地走路。」大哥拍著輪椅,「小妹,快來推輪椅,為兄今日與劉兄他們約了花市飲茶,可不能遲了。」
我放下手裡的錦帕,喊上門神一樣站在店鋪門口的阿九。
江南到夏日就開花市,引得風流才子們相聚飲酒作樂,不知是看花還是看人。
大哥來江南就迅速結交了不少好友,他才情無雙,知己頗多。
畢竟曾經是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
我把大哥送到茶樓之上,交代了跟著的小廝幾句就跟阿九回去。
我因為好玩開了個店,無事賣賣繡品,哪知突然就火熱了起來,流傳起李家小姐的繡品千金難求。
其實是我不願意繡得太累,反而讓價格炒上去了。
阿九聽我說了句不想繡,自己抱劍跑去店門口站著,冷臉嚇走不少人。
晚上的時候我去接大哥,茶樓的人都走完了,他託人去花市買了一束白色的花,花放在桌前,他對著月色飲酒,飲了三杯,最後倒了三杯在地上。
我在樓下沒有打擾他,許久之後才上樓。
他醉了,問我:「她說了什麼。」
我推著輪椅回去,木制輪子在地面滾動,阿九跟在我們身後。
「她說,籠子太小了,不該困住西北的鷹,讓鷹好好活著。
「她後來累了,就睡了,沒人打擾她。」
「多謝。」
我的繡品越來越出名,一個江南出名的繡娘現在頭發花白,她瞇著眼睛湊近看我繡的荷包,樂呵呵地打趣,「好好好,我看著比林娘的還好些,當年林娘可是我們江南最厲害的繡娘,被個貴人姑娘看上,跟著那個要當皇後娘娘的姑娘進宮享福去啦。」
我在櫃臺後面笑了笑,撥動算盤,「徐家小姐跟我定了個嫁衣,就在八月,要趕工,婆婆你的訂單我怕是接不了了。」
在大堂邊和幾個風雅公子對弈的大哥聽見,轉頭跟我說:「何苦這麼累,你不願意做就不做。」
我哼哼兩聲,「我可是要養兩個吃白飯的人。」
大哥笑道:「改日為兄到街口寫字作畫賣,總不會餓著你。」
沉默著站在我身後的阿九皺眉,「是說我嗎?」
我沒理他,他追著我問:「是說我吃白飯嗎?」
我被他問煩了,轉身去選布料,「是是是,就是說的你。」
阿九不贊同地跟我解釋,「我今早吃的是面。」
和大哥對弈的幾個公子低聲詢問:「李兄,你看,我等青年才俊,不知是否有機會與令妹續一段姻緣?」
大哥落下一子,戲謔道:「劉兄,問我沒用,得去問我妹夫。」
阿九習武之人聽力靈敏,把那些話一字不漏地聽到耳裡。
晚上避開人去找偷酒喝的大哥,把大哥嚇得嗆到酒水。
「妹夫是什麼?」
「咳咳咳,就是妹妹的夫君。」
「夫君是什麼?」
「這個難解釋,你隻要記住,夫君是可以跟她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的人,除了夫君誰都不能靠近她。」
「哦,怎麼當她夫君?」
「噗。」酒水噴了出去,「這個我也不太懂,不然你去問問。」
本意是去問問別人怎麼提親,但第二天我在和徐姑娘商議嫁衣布料的時候,阿九突然跑過來,眾目睽睽之下,面無表情地問我:「我能不能當你夫君?」
整個店安靜下來,落針可聞,我臉慢慢紅了,用手帕擋住臉,「能。」
阿九滿臉不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成親那日有人說看見了一個年輕公子護著貴婦人包了個茶樓看著我出嫁。
從江南李家出了我的嫁妝,浩浩蕩蕩,十裡紅妝,看熱鬧的人說怕是京裡的公主出嫁也沒這風頭。
有人說李家財大氣粗,旁系小姐出嫁也這麼大手筆。
成親後我把阿九當作苦力使喚,購買布料也不僱人了,這條街上的人經常看到一個捧著比人還高布料的黑衣人在房頂上飛檐走壁。
大哥喜歡上了垂釣,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什麼也沒釣到,第二天樂呵呵地繼續去。
成親後的第一年上元節,江南的煙火更重精巧,每年煙火都會互相評比。
我早早在院裡支了桌子,阿九幫著端湯圓出來,大哥不客氣地先舀了一個,燙得直吸氣。
第一枚煙花炸開,我笑著捂住了耳朵,「這個還會炸二次。」
果然這個煙火落下來的火點炸開成一朵朵細碎的小花。
大哥含笑斟酒,「不錯不錯,有些巧思。」
阿九湊到我耳邊,「明年上元節也一起過。」
我翻了個白眼,嗔笑,「不然還跟誰?」
「嗯,就跟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