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披著厚重的大氅,沒什麼表情。
「剛好是放紙鳶的季節,這次不會再落了。」
太子樂呵呵地讓宮人去找紙鳶,沒有一點陰鬱的樣子,我隻好從善如流地陪著他玩。
春天風大,兩隻紙鳶被風拉扯著上天,很快就變成了兩個點,我拽得有點費勁,風中回頭,看見皇後坐在八角亭裡,面容憔悴,出神地看著兩隻不受控制被拉扯上天的紙鳶。
「啊,小五的線斷了。」
我被太子拉回注意力,手上的線一輕,兩隻紙鳶消失了一個。
太子把他的線也扯斷了,摸摸我的頭,「沒事,大哥的紙鳶去陪你。」
「我不是小孩子。」我推開太子的手,氣鼓鼓地跟他好好探討一下我的年紀。
兩個人跟小孩子吵架一樣鬥嘴。
「我馬上就可以嫁人了。」
「整天把嫁人掛在嘴邊,你想嫁給誰?」太子笑吟吟地把手放下下巴,故作沉思,「我朝的青年才俊,有誰配得上掌上明珠呢,讓孤想想。」
我羞得臉通紅,不知道怎麼回嘴,惡狠狠地踩了太子一腳,太子抽著冷氣沒有形象地單腳跳了兩下,「你這蹄子是牛嗎?踩得這麼疼。」
皇後咳嗽了幾聲,她臉色比剛來的時候多了幾分溫暖,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生氣,她說風大要回去了。
那是腥風血雨前最後的風平浪靜。
我在午後摘花回去,廊下聽見了父皇和母妃的私語。
「太子婦人之仁,難當大任,非帝王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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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欲廢太子,另擇賢者。」
十月,楊老將軍在西北戰場失利,身受重傷,楊家軍頹敗之際,軍中年少武將危急時刻挑起大梁,用兵如神,將來犯外族驅出百裡之外。
那位少年武將得天子誇贊,他進京領賞時我看了一眼,我見過他,三皇兄的伴讀,母妃母家李氏旁支一個不起眼五品小官的幼子。
楊老將軍天子未曾責怪他,隻是說念其年事已高,身上新傷舊患,恩準回京養傷。
楊老將軍卸下兵權,動身回京。
貴妃烈火烹油,皇後寂然無聲。
「嗯。」
「不嫁。」
我和阿九一起在城墻上看意氣風發的小將軍進宮面聖,貴妃母家之子娶貴妃之女,天作之合。
我氣悶地嘟著嘴,「可我不想嫁。」
「阿九,他們都說我會嫁給那個李小將軍。」
「又不是我不想嫁就可以不嫁的。」
公主也不能隨心所欲啊。
身邊的阿九鬥篷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鬥篷上有繡著的雲紋。
漆黑的雙目微動,手握上劍柄,「殺了他。」
我撐著下巴,看著面容冷峻的阿九,「人是殺不完的,這個死了還有下一個,你殺得過來嗎?」
阿九目光鎖定了那個少年將軍,「嗯,你不喜歡的,都殺。」
起碼不是現在,我拉住了真的動殺心的阿九。
父皇說皇後體寒,在深冬時節要前往溫泉行宮避寒。
同行的基本整個後宮都來了。
我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外面大雪紛飛,京城漸行漸遠。
我把兔毛手套的最後一根線尾剪掉,叩響馬車壁,打開的車門不過瞬間,風雪還沒完全進來阿九就已經進來了。
「手。」我撐開兔毛手套,阿九伸出手,被我戴上手套。
阿九甩了甩手,想把這個礙事手套甩掉。
「不準。」
一身黑衣的暗衛戴著毛茸茸的兔毛手套。
溫泉行宮和宮裡相比是好玩一些,太子最近被看守得越來越嚴密,我也不能過去。
阿九被我拉著在雪地裡堆雪人,行宮的雪都被宮人特意留出來給人玩耍的。
阿九抱劍靠在樹下,我揮散了其他宮人他才肯出現。
砰。
丟出去的雪球撞在樹幹上,阿九側著的頭回正。
我繼續朝他丟一個雪球,他偏頭躲開。
「不準動!」
阿九不動,被我的雪球正中紅心,他扒拉著臉上的雪沫有些茫然。
「遊戲,這是一種遊戲,大家都這麼玩。」我握著雪球,準備再來一次。
「遊戲?」阿九看了看我,看了看雪地,他突然閃身到我面前,按著我的頭按到雪裡。
「咳咳咳。」
我努力把頭從雪裡抬起來,滿頭滿臉都是雪沫,阿九嘴角有個微不可見的弧度,「遊戲。」
不不不,這個遊戲原本不是這種會出人命的。
在鵝毛大雪的一天,我看見阿九在看一個紙條,他把紙條捏在手裡,再松開手粉末消失在雪裡。
晚上我沒有睡,盯著黑色的床頂,外面有簌簌的落雪聲。
「可以不去嗎?」
阿九在窗外的腳步頓住,「不可以。」
「那你還會回來我身邊嗎?」
「會。」
「你保證。」
「我保證。」
阿九握緊了刀,黑衣覆上白雪,消失在風雪中。
那天阿九沒有回來,行宮寂靜的可怕,我住的地方很偏僻,離帝後很遠,隻有幾個行宮的宮人還在我這裡。
似乎阿九第一次跟我分開。
第二天,阿九沒有回來。
第三天,阿九沒有回來。
第四天,阿九沒有回來,宮人出不去我住的別苑,說外面封鎖了,很反常,大家人心惶惶。
第五天,阿九沒有回來,宮人裡有宮女嚇哭了。
第六天,阿九沒有回來,夜晚的風雪有膽寒的喊殺聲。
第七天,雪停了,清晰地看見帝後住所方向燃起了紅光。
我平靜地在宮裡繡一條手帕,紅梅朵朵似血。
整齊肅殺的軍隊踏破白雪,行宮門被撞開,宮人們還來不及逃跑就已被斬於刀下。
前幾天伏在我腳邊扯著我裙角哭著說害怕的宮女的頭滾到我腳邊,她的表情停留在尖叫的瞬間,現在她不會害怕了。
血原來這麼難聞。
長刀依次出鞘,穩穩地指向我,在戰場上淬煉過的軍人,讓人本能地膽寒。
我落下最後一針,咬斷線尾,紅梅傲雪的手帕平平整整地放在膝上。
刀陣分開一個開口,一個中年男人走出來,他摘下頭盔,露出在西北飽經風霜的臉,左臉上有一道貫穿半張臉的刀疤,冷冽的目光在我身上掃過。
「好氣度,現在還有閑心繡花。」
我不懼不怒,平靜地看著男人,他的眉眼總讓我覺得熟悉。
「為自己準備身後事而已,將軍殺我,可用此帕覆面。」
純白的帕子上飄落的紅梅,像是一滴滴血。
中年人看了眼,嗤笑,「可惜公主的技藝,不過不行,妖妃的女兒,需要斬下頭顱,高懸城門,以振奮三軍。」
他刻意加重了「斬」字,想擊碎我偽裝的鎮定,等著看我痛哭流涕。
可惜我沒有,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那可惜了,我從早起就趕著繡出來的。」
我站起身揮落手帕,「將軍,請吧,想要在哪裡殺。」
中年將軍挑眉,認真地看了我,又說了一次,「公主好氣度。」
出了宮門我才看見宮道上血灑滿了白色的雪地,溫熱的雪融了冰雪,冰雪又迅速凍上,原本漂亮的宮道一片狼藉。
中年人走在我身邊帶路,他的手一直搭在刀柄上,「我們戰場上下來的人,沒有什麼狗屁老少不殺,婦孺不殺,在戰場上,誰都是敵人,不殺他們,死的就是自己,就是兄弟。你自認倒霉吧,如果是別人說不定饒你一命,碰上的是我,我絕不會手軟。」
腳下的雪又滑又難走,才走了一會裙擺上都是血水汙漬。
「將軍難道以為時至今日,皇後和貴妃還能各退一步和平共處嗎?」
中年人沉默。
早已不死不休了,在這個旋渦中的人誰也停不下來。
代表皇後的他,代表貴妃的我。
我被他送到了行宮正門,軍人們默契地退開,他唰地抽出刀,用袖子擦著刀刃。
「你不讓我討厭,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們沖進來的時候皇帝和妖妃已經不在了,包括你的親生哥哥三皇子,他們把你留在行宮裡當做誘餌,讓我們誤以為他們依舊在行宮,所以我們必須殺了你穩定軍心。」
我在打量宮門,想我的頭會被掛在哪,「嗯,我知道。」
一個被天子寵愛的兒子,一個沒什麼用的女兒,無論從情還是從理考慮,都是昭然若揭的答案。
中年人用餘光注意著我,見我還是沒反應,認輸地嘆氣,頗為憤憤,「你們宮裡的人,包括那個狗皇帝都讓我想吐,我可以為了我妹妹殺進行宮,你哥哥卻把你往死路上送。」
我想起來他像誰了,那雙眼睛,很像皇後,我突然問他:「大哥在哪?」
理智很快回籠,在中年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立刻說,「當我沒說。」
中年人當我胡言亂語,他高高地舉起了刀,「公主,上路吧!」
我感受到脖子後的涼風,認命地閉上眼睛,對死亡的恐懼讓我清晰地聽見兵器撞擊的響聲。
中年人憤怒地吼一聲,周圍士兵抽刀齊呼迅速列陣。
在駭人的肅殺中,我看見一身黑衣的阿九一步步走過來。
剛才他朝中年人擲出的兵器是陣亡士兵的,而現在他緩緩抽出自己的長劍,劍刃如虹,劍影鬼魅般閃動,攔在他身前的兩個人已經脖頸處浮現出血線,捂著脖子倒地。
阿九跨過那兩具屍體,扯下黑色鬥篷擦掉長劍上的血,松開手讓狂風將鬥篷卷走。
略顯蒼白的臉色,毫無感情的雙目。身為暗衛,當眾露出真容是準備好了以死相搏。
「離開。」
我不想讓阿九來做這件無意義的事。
「走。」
向來最聽我話的阿九這次無視了我,他像殺神,毫無波動地殺著一切擋在前面的人,隻是想走到我身邊來。
我讓阿九成為天下第一人,他做到了,他面對人數眾多的西北軍不落下風。
喊殺聲此起彼伏,被圍在中間的阿九沉默的出劍,沉默的殺人,他每次揮劍都是為了往我這裡靠近一步,甚至放棄了防守,讓刀落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