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在田裡挖了兩籃子山蒜頭,用清水淘洗了好幾遍,分出小半做腌一下做拌菜。大半的切碎,又摸出幾隻雞蛋用筷子快速抽散,把山蒜放進去撒上鹽攪勻。熱鍋淋上一圈菜籽油,想了想我又蒯了勺豬油,油鍋冒出青煙時,把雞蛋一下倒進鍋裡,用鍋鏟輕輕歸攏金黃的蛋液,等蛋餅定型翻面,再在鍋中劃拉兩下,山蒜撻雞蛋就出鍋了。
小姐坐在爺爺奶奶的炕上跟爺爺嘰嘰喳喳說著書院的事:認識了小錢將軍家的少爺、姚掌櫃家的小姐,一群半大孩子她最小卻快成了孩子王。
大字布置得太多,她讓少爺幫她一起寫,被先生看出來罰站在太陽下,臉曬得蛻皮了。喜歡聽先生說經史策論,雖然夫子說那東西她聽了也沒用又不用考狀元,但是院長說女子聽聽也是好的,後宅也是朝堂的一部分。
爺爺大概是和我一樣,多半聽不懂小姐在說什麼,但是他聽得很認真,也不抽煙袋了,時不時附和上一句:「嚯!阿眠真是厲害」,看著小姐的樣子就像看著我小時候。
我把少爺帶回來的羊肉過水,熬了一大鍋羊湯,又舀了玉米面做了貼餅子,涼拌了點刺嫩芽。
把桌子支在堂屋,招呼大家吃飯。
少爺拿了碗,小姐跟在後面分筷子,我把菜端上桌,小姐「哇」「哇」叫著好香好香。
我怕林小姐吃不慣,正揣度著是不是得說點什麼客套話,介紹一下菜色。她直接抓起一個玉米餅子咬下一大口,又往嘴裡塞了一口刺嫩芽。
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她,她咽下餅又喝了口羊湯:「真是太好吃了!冬雨,你是灶君娘娘轉世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冒著閃亮亮的光,讓人不覺得是揶揄,我有些不好意思,又聽她說:
「我和姐姐都覺得春寒齋味美,但樂鄉說冬雨做的才是最好吃的,我就臉皮厚了一回想來嘗嘗。」
看我沒反應過來,小姐一邊啃著帶肉的羊骨,一邊解釋:「樂鄉,是哥哥,是哥哥的字。」
我尷尬地笑了笑,對林小姐的誇獎表達了感謝,埋頭吃起了飯。
剛吃完飯,院門被敲響,門口站著不少村裡的鄉親,手上都拿著袋子筐子,我讓開身讓大家進院子。
本家的三奶先開口:「小雨啊,聽劉老頭說你們家在城裡開的店生意賊好,那城裡的貴人都愛去?」
我本來想讓他們別墨跡,到底要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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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嬸子就在一邊接話:「就是,那開食肆要不少菜呢,我看你上次讓老劉頭帶不少婆婆丁啥的去呢,城裡人能吃這兒?」
我今天沒來由地煩躁,剛要發火,少爺輕輕拽了我一下,把我擋在身後:「嬸子們是有菜想賣給我們?」
張嬸激動:「可不是,你看我都帶來了,刺嫩芽、大腦崩,我這還有三個雞蛋。」
其餘人看有戲,一下子湧上來把我們團團圍住。
「你讓開,我在前面的,鳴哥兒你看看我這婆婆丁,肥著呢。」
「別扒拉我,誰扒拉我啊,這是我侄女家。」
我感覺自己的腳被狠狠踩到了,準備扯開嗓子吼,村長來了,鄉親們才散開。
村長沉重地開口:
「小雨,咱這不是天災就是戰禍,自從發了水後,村子裡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土裡刨的隻夠填飽肚子,這兩年好些了,但這地廣人稀的地方有多餘的都找不到門路,村裡就兩頭牛還要耕地,一頭老騾子也跑不了多遠。生病了連醫館門都沒見過,好多家一件衣服一家人穿,冬天門都沒法出,你看能不能給鄉親拉咕拉咕,哪怕賺一個子兒呢。我知道鳴哥是大戶人家的有見識,能不能給村裡多尋條路。」
院中的人群很安靜,我聽到有人攥緊手中東西的聲音,呼吸聲都緩慢起來。
我看著眼前的這些人,漸暗的暮色下仍舊能看到他們疲憊的面容,佝僂的身子,連補丁都是破爛不堪的,光著腳的、套著破草鞋的,或者用樺樹皮做底,綁兩根繩子就當鞋的,還有期待的眼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爺的聲音響起:「行!」
人群一下放松下來,聽到他們放松的呼氣,有準備湧上來。又聽到少爺說:
「今日太晚了,大家把東西先拿回去,明日上午過來,我下午帶回城裡。就是我今日沒帶那麼多銀子,得把東西帶回去,找店裡的掌櫃算了銀子再給大家送回來。」
大家聽到不能見現錢,猶豫起來,還是村長拉著爺爺一起做了擔保才讓大家暫時放心。
鄉親們離開了,少爺仍然站在我右邊面前半步,他竟然比我又高出一籌了。他左手背在身後緊緊攥著我的右手,是剛才人突然圍上來的時候牽上的,好像還說了句:「別怕。」
我不太高興,也不知為何,快速甩開手,扭頭進屋去了。
23
第二天我起來剛給小姐擦了臉,就聽到院門外有動靜,打開門鄉親們都堵在門外。我知道正是春耕的時候,大家地裡都有活等著。
我嘆了口氣讓大家進來,囑咐大家小聲些,那嬌氣的少爺還在睡覺。
我搬出桌子凳子,讓爺爺和村長稱重。又進屋把少爺留在家裡的筆墨和紙找了出來。在大家一臉驚愕古怪的神情中先登記了張嬸子的東西:婆婆丁二兩,雞蛋三枚,貓爪子半斤。
然後讓張嬸子去廚房給小姐沖碗糖雞蛋當早飯,再給我家煮個碴子粥,炒個小菜。
半個時辰後,登記完了每家每戶的東西,鄉親們幾乎個個都湊過來看著我做的登記,看看登記的字,又看看我,又不放心地瞅瞅送來的東西,懷疑又擔心。
顏家大叔看到起床的少爺踱步到了門口,招呼他:「鳴哥兒,你看冬雨這丫頭寫得對嗎,可別給咱東西整岔劈了。」
爺爺聽了這話不高興,把秤桿一橫就要反駁顏大叔給我出頭,少爺快步走過來神情堅定肯定地說:「放心吧,小雨的字是在我家學的,記賬算賬更是我娘親手教的,絕對不會錯。」
小姐聽到質疑也從廚房跳出來,叉腰站在顏大叔面前:「疑人不用,您要是懷疑就把您的東西拿回去吧。」像是炸了毛的貓,氣勢很足,奈何個頭太小,威嚴不足。
逗得後出來的林小姐哈哈笑,她也走過來,看了看我的紙,又摸摸小姐的頭,清亮亮地說:「我是將軍府的表小姐林初霽,我也為冬雨做擔保。」
顏大叔看著大小姑娘上來圍攻他了,小的虎,大的飆,幹笑起來要解釋自己不是那意思。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那意思,據說他祖上是完顏部落的,戰亂流落到了這裡就扎了根,身材高但不壯,幹瘦黢黑,家裡有個常年咳嗽的媳婦不能出門,兒女又小,他家都是下等田,除了種田冬天還會去打點野味,幾乎是拿命跟老天爺換點葷腥。他拿來的東西是這堆東西裡最貴重的,除了一筐野蒜,還有半條風幹的鹿腿。估計若再沒進項,他不是死老婆就是賣女兒了。
村裡人哪見過這陣仗,他們隻是窮怕了啊。
我趕緊阻止他們,又寬慰鄉鄰,好一番折騰才讓院子清靜。
爺爺把東西挪到棚裡,讓大家吃早飯,小姐吃完了正在院子裡又教起了小黃認字。少爺讓小姐吃飯,她說:「勤勞早起的人,喝過了雞蛋湯已經吃飽了。」
我感受到了少爺哀怨的目光,委屈的聲音隨後傳來:「我也要喝雞蛋湯。」
正在興沖沖準備就著鹹菜大幹兩碗碴子粥的林小姐抹了一把嘴:「甜甜的雞蛋湯?我也要喝!」
爺爺瞇著眼看著這歡快的氣氛,悠悠地說:「你奶不在家,你自己整一碗,我也來一碗!」
最後連小黃狗也分得了半碗。
24
少爺他們沒法帶著這麼多東西回去,我去借了村裡的騾子,準備送東西回去,順便看看奶奶夫人他們。看見他從顏大叔家出來,他說去看了顏家嬸子的病。
他揮了揮掩鼻子的手絹,顏嬸子久病在床,那屋裡的味道定是大些,看他一貫嬌氣的樣子,我輕輕笑了一聲,好奇地問道:「少爺還會看病?」
他察覺到我的笑,把手揣回袖子:「哼,我又不是真的隻能擺在哪兒看。」
回城的路還算風和日麗,就是騾子太老了,走得慢,時不時還停下來忘了走。
我實在不忍繼續坐在車上,就下來牽著它,少爺和林小姐看著天色不早了,把騾車上的東西分了些在馬背上,我們才得以在那寧安城門關閉前進了城。
行駛到巷口的時候,將軍府的人已經在春寒齋等林小姐,她下馬過來狠狠抱了我一下,讓我一定要去將軍府尋她玩。
我輕嗯了一聲,看著她回府的身影有些羨慕。真是和少爺一樣的人,寧古塔長大,如我們差不多大的,有幾個還能在春日裡肆意玩耍,不是已經草草嫁人就是在地裡山上充當半個勞力。
傍晚時分的食肆人幾乎坐滿了,張嬤嬤給小姐抱下馬沖著食肆裡跟眾人說我回來了,奶奶從廚房掀簾子沖到門口看了看我,嘴角撇了我一下,又進店忙活。
夫人站在櫃臺裡撥弄算盤抬頭沖我笑,姑姑在店裡忙得熱火朝天地喊阿布給我打碗豆漿喝。
我拉著老騾子從側門進了後院,跟正在做豆腐的姑父打完招呼。少爺拉著馬也跟進來,我看著他抱著草料喂莊將軍送他的馬,我想將軍府的馬吃的肯定是好草,腦子一熱趁他不備從旁邊抱起一把去給老騾子吃。
他反應過來笑著開口:「我給騾子哥喂了麥麩和水,他現在應該是吃不下這幹草了。」
我抱著草的身體僵了僵,嘴硬著開口:「我留給他明日吃。」
打烊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酸菜大骨頭,涼拌的春菜,油煎的多春魚,過年都沒吃到的拔絲地瓜,都是我愛吃的奶奶的拿手菜。
我跟夫人說起那騾車上拉的東西和村民的請求,有怕她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