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消息:被賣進吳家兢兢業業三四年,剛過上好日子,吳家就被抄了。
好消息:吳家被大赦,家眷釋放,連老爺都不用死了。
壞消息:被流放寧古塔。
好消息:我家在寧古塔。
1
我叫冬雨,出生在東北邊疆平山村。
我出生那天是大雪,老天反常地沒有下雪,下了場雨。
奶奶說這丫頭片子不是什麼好東西,老天都不喜,不如趁早扔到後山孝敬大仙兒或者猛獸,它們吃飽了撐的下山禍害牲口。
我爹蹲在墻根,狠狠抽了兩口旱煙,抱過我,一口煙吐在我臉上,給我嗆哭了,老實巴交的男人第一次違背了爹娘的意見,非要留下我。
這些都是我姑姑後來跟我說的,因為我三歲時,沉默護下我又待我如珠似寶的爹死了。
又過了一年,我娘做姑娘時的心上人考上了秀才,回來找她。我娘看著在門口玩兒泥巴的我,把我抱在懷裡狠狠親了親,留下一對銀耳墜。
後來再沒見過那個和爹一樣沉默又憂鬱的娘。
奶奶搶走了我娘留的耳墜子,先是坐在門口的石墩子罵了我娘和我幾天,但屋裡屋外的活都要人幹,她就改成一邊罵著坐在院中的我和小黃狗,一邊忙得更像個陀螺。
姑姑看不下去,帶著我跟在爺爺後面幹活,小黃狗也跟在我後面。我從搖搖晃晃的走路長到能割草砍柴,還不時地還能從河裡摸兩條魚回來。奶奶還是嫌棄地罵:死丫頭小心被水鬼抓走!
然後吃飯的時候給我盛一大碗魚湯,最好的魚肚子在我的碗裡。
我在種田上的天賦開始覺醒,好像我就是土地的孩子,我本來也就是土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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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教的插秧,播種,搭瓜架,給苗打頭……他驚訝這些事教我一遍就會,又嘆氣我是個女娃。
我問爺爺:「為什麼我是女娃就嘆氣,是因為我要嫁人,白養了嘛?」
他遞給我一把在坡上摘的野藍莓:「什麼嫁人不嫁人,小丫頭不知羞,你姑天天都教了你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胡亂將藍莓果塞到嘴裡,抹了把額頭的汗繼續刨種玉米的坑,嘟囔著保證:「我不嫁人,長大了招個女婿,一起伺候你和奶,還有我姑。」
爺爺看著我笑著說:「笨丫頭,女娃太能幹了以後就有幹不完的活。爺想你能嫁人了過好日子。」
悶熱夏天吹來一陣風,把我嘴邊的話吹散在風裡:
我就是好日子,我在哪哪就是好日子。
我伺候的小菜園瓜果累累,養的兔子也一窩窩地生。姑姑奶奶在廚房忙活時,奶奶一邊罵著我饞鬼託生,一邊教我怎麼把貧瘠寡淡的食物做出花兒來。
到我九歲的時候,奶奶已經不怎麼罵我了,不知道是老了罵不動了,還是終於接受了我。
我都是開心的,心裡盤算著等趕大集,把新出生的小兔子拿去換上幾個小雞仔,雞生蛋,蛋生雞,不僅能吃還能賣錢,家裡的日子肯定會過得越來越好。
2
小雞終究還是沒能換成,夏末秋初的時候,海浪河發了大水,整個村子都受了災。奶奶終於罵不動我了,她在水災中受了寒,秋風一吹就病得厲害了。姑姑想把自己賣了給奶奶換藥錢,但人牙子說她年紀大了,賣不去好人家,隻能去青樓當二等姑娘。
爺爺一邊咳嗽一邊摸著小黃狗的頭,我知道他們打算宰了小黃狗,因為家裡連發了霉的玉米粗面都吃完了。
我蹲在小黃身邊扯了扯爺爺的褲腳,抬頭跟他說:「賣了我吧,把我賣了就有錢給奶奶抓藥了,我吃得還多,把我賣了家裡能省很多糧食,別吃小黃狗行嗎?」
在大人們沉默的氣氛中,我拿起破敗院墻前倒著的扁擔,挑起兩大桶水,一手揪起小黃狗,一手撿了塊大石頭,健步如飛跑到村頭又折回來,氣喘籲籲地跟人牙子說:您看我力氣大著呢,不比男娃差,我什麼都會做,機靈又老實。
旁邊已經被買下的孩子個個面露愁容,看著我要被賣了還興奮積極的樣子,都哀怨又嫌棄地看著我。但我一通自賣自誇,把來買人的英叔逗笑了:「老實的人怎麼機靈,看來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
看在是老鄉的份上,他還是花了七兩銀子買下了我,比村西邊的秋花多賣了二兩銀子呢。
姑姑抱著我哭得不撒手,我跪在奶奶躺的破席子邊磕頭,她眼睛裡昏黃渾濁,生活的苦難具象地爬滿她的身子,就像村頭快要枯死的老榆樹,她好像聽到了發生了什麼事,突然拽著我:「死……死丫頭,走了就甭回來了,看、看著你,看著你就晦氣。」
很是奇怪,我心裡竟然不怨恨她,抹了把不知道有沒有淚的眼睛,反握住她的手:「奶,你好好活著,我掙錢了就給你們捎回來,肯定讓你過上一頓吃三個肘子的日子。」
爺爺再三確定了我是要被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鬟,深深嘆了口氣,把我從哭得泣不成聲的姑姑懷裡扒出來,看著我被人牙子拴上繩子串在秋花後面走出院子百米開外,又蹣跚地追上來往我手裡塞了個布袋:「小雨,小雨啊。
別怪家裡,出去了餓不死,聽說那城裡的大戶家裡的泔水桶裡都有成塊的肉。」
我打開小布袋,裡面是我娘留給我的耳墜子,還有奶奶那枯藤般的手指上看不出來材質的舊戒指。看著破敗的家園,我深深嘆了口氣不再回頭,我小菜園裡的豆角還沒摘,真是可惜了。
一路上我乖順嘴甜從不埋怨,總是殷勤地幫牙商幹活,幫婆子做飯。英叔看著一群沉默的孩子中跳脫的我,答應一定給我尋一個上乘主家。
3
天氣越來越冷,下完第一場大雪後,我們終於到了京城。
英叔說話算數,在我腳趾頭凍掉之前把我賣到了金魚胡同的吳老爺家。英叔專門給我送到管事跟前,誇了我手腳麻利,力大無窮。走之前拍了拍我的頭叮囑我:好好幹活,好好活。
英叔沒誆我,吳家真是個好主家,進府第一天,我就分得了一身棉衣棉鞋,是我沒穿過的好衣服,我穿著那身衣服心裡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幹,攢夠贖身銀子再幹幾年,拐個上門女婿回海浪河,多置幾畝地,帶著家人過好日子。
學完基本的規矩後,因著有鄉下勞作的經驗,我被分到了管園子花草的張嬤嬤手下。張嬤嬤是個年約四十,是個結實硬朗的婦人。她溫和地看著我,自言自語了句,要不然不分人,分就分了個小丫頭。我裝作沒聽見她的抱怨,憨憨地看著她笑。
她也笑了,搖了搖頭,帶我去了花房,細細地教我分辨蘭花種類。我第一次知道這樣嬌氣的花,要用什麼樹皮搭配什麼松針。
她交給我一盆寒蘭,說我若是能照料到花開,就適合待在園子裡和花草打交道,不然就去總管事那重新分配,和人打交道吧。
我抱著那盆蘭花,葉片透亮,陽光下紋路深深,靜靜地伸展著好像在跟我打招呼,第一次覺得這草也能這樣優雅,就像是給夫人磕頭時,她旁邊立著的少爺小姐一樣矜貴。
在吳家的日子過得愜意又滿足,張嬤嬤讓我照看的寒蘭開花了,我也能留在她身邊,日常跟在後面學習打理花草,學習修剪盆景。
晚上還有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來教我們新來的小丫鬟女工識字,我在被針又一次扎了後再也不學刺繡了,央求了大丫鬟綺月教我識字寫字。
好日子似乎總是不經過的,院子落了三四場雪,還沒開化的時候,吳家遭難了,一切都那麼突然,先是總管事匆忙來了院子見了張嬤嬤,然後滿臉鬱色的張嬤嬤給了我一張薄薄的紙和二兩銀子,讓我回家去。
穿著官府衣服的人湧進府裡,拿住了老爺夫人。跟在嬤嬤後面,和都在低低啜泣的人群一起,跪在老爺夫人面前磕了頭,出了府。
老爺夫人被押走的時候,總管事和張嬤嬤也跟在後面。我沖過去喊她被衙役嚇住。張嬤嬤看著苦笑了一下:雨姐兒,走吧,回家去好好過日子。
我一頭霧水蹲在被查封的府墻外,一直蹲到月亮爬上了樹梢,聽著圍觀看熱鬧的人群議論,知道了吳老爺因為受了科舉舞弊案的牽連被抄家了。
我心裡充滿了不解和疑惑,打量著院墻位置繞道偏院那個隱蔽的狗洞,鉆了進去,找到我伺候的那株寒蘭小心翼翼地護著,又爬了出來。
聽人說抄了家的院子都會荒廢,我不想對我有恩的寒蘭被吞噬在沒落的府裡。
狗洞是我除草的時候偶然發現的,大戶人家的狗洞都這麼講究,我還圍著研究了一番,打算回去蓋了大屋,給小黃狗也挖一個。
後來本想告訴張嬤嬤我的發現,被那天下午夫人賞賜的糕點沖昏了頭腦忘了這樣的小事。
我抱著蘭花,看著捏在手裡的銀子和那張紙,我知道那是身契,我的千字文正好學到:「殆辱近恥,林皋幸即。」
林皋幸即,那我就回鄉吧。
4
我走過寬闊的街道,繞進小巷,來到和金魚胡同天差地別的下九流聚集地,憑著記憶走到找到京城時英叔安置我們的地方。跟看門的婆子說我是英叔的老鄉,就被帶了進去。兩年的時光英叔沒什麼變化,他看到我時卻愣怔了一瞬:呦,這真是我的小老鄉。
我掏出一兩銀子,跟他說了吳家的事兒,請他往北邊去的時候把我帶回家。英叔掂了下我遞過去的碎銀子又扔回給我,說:「跟著婆子幫忙做飯抵路費吧。」
我忙不迭地道了謝,正慶幸一兩銀子夠在老家買上多少東西,回頭就看見了坐在墻角的吳家少爺小姐,就像我的蘭花一樣清貴高傲的兩個美人。
少爺一言不發,小姐還在抽泣,都是小臉慘白,蜷坐在地上靠在一起,好像暴曬幹巴了葉子蘭花。
英叔說是今天剛買來的,吳家抄家他也是知道的,案子不小,老爺被定了斬首。夫人、少爺、小姐,還有家生子和老僕都被發賣。
英叔不是專門的人伢子,隻做點倒賣年輕娃娃的買賣,因為小好出手,就從官府買了吳家的少爺小姐。本來不想要少爺,太大了,但是小姐死活不撒手,就順手買下了,想著識字的官家少爺,以後留著當個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