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霽吊著一條腿,一言難盡地看著他,猶豫半晌,才緩緩開口說:“老傅,他叫陳路周。”
傅玉青嘴角勾著僅存的一絲笑意,扭回頭:“然後呢?”
徐光霽嘆了一口前所未有的綿長、糾結、無奈的氣,從昨天連惠聯系自己的口氣裡,就知道這事兒遲早瞞不住了,隻不過從誰的嘴裡說而已。如果真讓連惠帶著陳路周去找他,然後從她的嘴裡告訴他,以他倆的性格,或許還會當著陳路周的面,不顧一切、惡狠狠地大吵一架,那對陳路周真是鮮血淋漓、扼腕剖肉的傷害,還不如自己告訴他,老傅或許好接受一點。
徐光霽看著窗外,設身處地地想,如果當初自己和秋蝶知道這件事,或許會把孩子帶過來養,一切可能就會都不一樣了。
徐光霽摘掉眼鏡,無比疲憊地搓了搓眼角說:“老傅,他是連惠的親生兒子。”
傅玉青嘴角僅存的笑意也徹底消失,眼神像是被冰水過了一下,倏忽間凍住了,原本溫文爾雅、始終掛著笑意的一張臉,頃刻間,好像一張暴屍野外好幾天的死人臉,慘白灰敗,面目又猙獰,整個人幾乎一動不動。
*
兩人走出醫院,徐栀去拉他,“陳路周,你不要想太多,等他以後知道,腸子肯定都悔青了。”
陳路周所有情緒都在那天晚上被徐栀安撫好了,現在心裡隻有平靜,再怎麼樣,那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以後也不可能有交集,更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情緒,這點他在徐栀身上學到了一點,淡淡扯了下嘴角說:“你才不要想多,我真沒事,我一直都當他死了,隻不過最近詐屍了,有點不習慣。”
徐栀松了口氣,伸手去牽他,“那就好,我還怕你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呢。”
“一個陌生人而已。”他淡笑。
兩人沿路牽著手走回去,那幾天已經臨近開學,上學打工的陸陸續續走了不少。沿路店鋪基本上都已經開張,還有老手藝人支了個攤子在路旁做糖畫,徐栀很多年都沒見了,二話不說拽著陳路周過去,要了兩支糖畫。
徐栀看著那位年過古稀的老手藝人提著個小圓勺,從銅桶裡舀起一勺子香香濃濃、稠度適中的糖稀,手法嫻熟地在石板上勾勾畫畫,每一下停頓都頗具藝術氣息,給徐栀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徐栀小時候特別愛吃糖畫,老徐知道她愛吃,有時候下班會特意繞過好幾條街去給她買各種圖樣的糖畫,然後神秘兮兮地從家門口蹦進來——
“囡囡!今天是龍鳳呈祥!”
為了不讓林秋蝶發現她又吃糖,徐光霽會提早十分鍾下班回來,讓她幹淨吃完去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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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今天是小孔雀!”徐光霽會湊到她耳邊低聲炫耀說,“特意讓老師傅給你做了隻開屏的!別人的都沒開!”
“囡囡!今天小孔雀沒有了!今天是大鵬展翅的雄鷹!”他有時候還會做一個滑稽的展翅高飛的動作。
“囡囡!今天那個老師傅沒出攤!爸爸去松柏路給你買的!”
“爸爸,松柏路的好吃,我以後要吃松柏路的!”
“好!”
“爸爸,松柏路的酥餅也好好吃啊!”
那是慶宜當地特色的一種酥餅,肉幹夾餡兒,酥酥脆脆,可以當零食吃,算是當地特產,松柏路那家酥餅味道最獨特和正宗,徐栀小時候除了糖畫,最喜歡吃的就是酥餅,所以,松柏路是她小時候記憶裡最美味的一條路。
但那個時候,徐栀不知道松柏路距離徐光霽上班的醫院,大約要繞半個慶宜市。
……
拿到糖畫,徐栀舔了口,發現好膩,隨手遞給陳路周了,怊悵若失地說:“哎,原來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長大就不喜歡了。”
陳路周一手牽著她,一手拿著她的糖畫,也沒吃,穩穩拿在手裡,低頭看她一眼,知道她想說什麼,笑笑,嘴角始終揚著一抹弧度,隻要看一眼她,那弧度就沒下去過,有一搭沒一搭地陪她聊著,“不舒服了?”
徐栀搖搖頭,同他慢悠悠地走著,路燈在頭頂,昏一盞,亮一盞。
徐栀邊走邊晃他的手,大力晃著,苦笑了一下,仰頭自我疏解地嘆了口氣,說:“也不是,就是還需要一段時間適應吧,一下子進來兩個陌生人,生活習慣和方式都改變了。我爸以前去松柏路隻是為了給我買酥餅和糖畫,現在他去松柏路,是為了給韋林買漫畫書。但是後來想想,我爸一個人在這邊,發燒可能喝水都沒人給他倒,住個院還要請護工,我這點情緒真的太自私了。”
整條街道繁華如故,車輛見縫插針地橫停,巷子裡的風依舊帶著潮腥味。沿路行人匆匆,有人遛狗,有人推著嬰兒車,還有幾個大爺熱火朝天地在公園口下著的象棋,草木崢嶸,萬象更新,新人勝雪,舊人如夢,年復一年。
……
臥室裡沒開燈,兩人還在聊。
“回去就不能這麼……”
“嗯?”他眼神混亂又迷離。
徐栀隨手撈起床邊的枕頭氣息破碎地砸在他腦袋上,“我說,回北京,咱倆要好好學習!”
他伸手去床頭櫃裡摸東西,兩腿跪伏在她身旁,一邊笑著低頭拆,一邊還挺正兒八經,那東風吹馬耳、無動於衷地神情,跟此刻做的事情完全判若兩人。完全就一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混賬樣。
“別回北京了,就明天開始,你也別天天來找我了,咱倆稍微冷靜冷靜。”
“陳路周!”
“我剛剛進門前怎麼說的,說了今晚好好看會兒書,不親的。”
“親一下怎麼了?”
陳路周笑得不行,兩手撐在她頭兩旁,眼睛深處藏著一抹從未有過、別有深意地調侃,明知故問地在她耳邊低聲使壞:“你說怎麼?嗯?今天要不換個?”
換個什麼換個,徐栀白他一眼。
下一秒,徐栀驚呼一聲,被人騰空抱起,她伏在他身上,陳路周靠著,兩手扶在她的腰上,浪花淺淺打過來。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那浪花時急時緩地拍打在海面上,烈日灼灼的霧氣似乎要把人體內的水分蒸幹,她像條渴水的魚,仰著頭,小口小口地呼吸著。
兩人沒再說話,眼神目不轉睛、沒完沒了地碾磨盯著彼此。
她發現陳路周一旦浪過一次之後,就開始徹底沒正形了。
徐栀險些哭出來,“陳路周!”
他抬頭,神色頓時一慌,立馬停下來,去抱她進懷裡,哄著摸她的頭,“對不起,對不起,疼了?”
徐栀實在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受,欲哭無淚:“也不是,就說不出來。”
“到了?”
少年吊兒郎當地靠在床頭笑,眼神直白又混賬。
徐栀莫名耳熱,心跳慌張,忍不住掐他:“你呢?”
“沒,“陳路周抬手去摁了下床頭的手機,側過頭看了眼時間,拿起給她看,神情倨傲又覺得她好笑,“才幾點啊?”
徐栀嘆了口氣,去摸他頭發,極盡溫柔地順了順毛,手法跟摸小狗如出一轍。
某人不滿地嘖了聲,靠在床頭,笑著躲了下,“摸狗呢你。”
“陳路周,你怎麼這麼好看。”徐栀捏他下巴颏兒,幹淨,線條流暢。
“沒你好看,”他下巴往下意氣風發地一點,沒個正形地說,“你要不往下看看?”
“混球啊你!”
“我讓你看腿。”
“看腿幹嘛?”
他靠著,重新把她抱起來,伏著她的腰,緩緩而又溫柔,“你男朋友有一雙看起來還算健全的腿,不出意外,應該還能用六十年。”
“然後呢?”
徐栀低頭看著他,前幾天剛剪的頭發,更襯眉眼英俊利落,浪從四面八方打過來,她驚了聲,在那激奮的海浪聲裡,夾雜著男人朦朧難忍的喘息,“以後不管是松柏路,柏松路,他去就行了。”
“徐栀,我是你的。”
*
那幾天,徐栀和陳路周白天去醫院,晚上從醫院附近散步回來,慢慢悠悠地走回家,兩人在門口磨磨蹭蹭地猶豫好久,面面相覷,眼觀鼻鼻觀心,然後彼此深深地嘆一口氣。
再三聲明,嚴厲警告,痛定思痛。
“說好了啊,今天真隻看書。”
“誰不看誰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