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上了高牆,淋著大雨,陪著佛堂裡的我。
我捂著發痛的雙膝,一隻耳朵伸過去聽外面的驚雷時,赫然發現,隔著一道牆的我們,其實隔著天海。
他龍章鳳姿,矜貴無雙,是謝家的未來與希望。
我耳聾腿瘸,握在手中的唯有一個蘇姓,和祖母的撐腰拐杖。
他一遍遍跟我說,不要怕。
那般磊落與無懼風雨的模樣,是我這種角落裡長出來的殘敗的枯草,永遠望塵莫及的。
「謝凜,算了吧。」
我想笑著勸他,眼淚卻不爭氣了。
「粗鄙的糕點吃過了,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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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得太多,又太過分,大家就都不體面了。」
他望著我,閉了嘴,靜靜地。
我勾著唇揮了揮手:「別和阿花搶糕點了,你走吧。」
他怔怔望著我,好久。
終是在我的坦然裡,躍身而出,不見了蹤影。
我眼淚還沒落下來,躲在偏殿的母親便來了。
「跪下!」
跪在雨中,我心如S灰。
大雨滂沱,早就不止落在我身上,而是砸在我的命裡。
我本該認命的。
謝凜卻在那個時候踏雨而來,帶著父親。
大雨淋湿了他的長衫,雨水像淚水,滾了他一臉。
他卻衝我,笑了。
「我就知道,你沒我不行。」
「我已經求過蘇大人,他親口說的,他願意,把你許給我。」
「貓要的,我要有。貓沒有,我也要有。」
他是和我不一樣的。
他有那麼多的底氣讓他想要的,便敢拼命去爭。
不像我,母親的一個巴掌就讓我生了退意。
我這個卑微的人,連對一個人的愛都拿不出手。
在我鼻酸到說不出話時,他轉頭又看向母親:「煩請蘇夫人,幫我也好好愛一下阿錦吧。」
「阿錦,也該有自己的母親。」
母親驚駭到說不出話來。
他拉著我起身,在父親的點頭下才送我回了院子。
一路上,他拽著我的手都沒有松過,掌心滾燙,像那時候他愛我的那顆心。
「以後有我,就都不怕了。」
送到院外,他停下了腳步:
「往後受了委屈,都要說出來。」
「他們聽不到,總有人會聽的。」
「我要聽到。」
那年,他本到了議親的年紀。
他拒絕了家裡遞過來的所有女子,毅然決然在那個雨夜站在了我身側。
我從來像一棵草,石頭縫裡得了一線生機,探出頭看到身旁的花紅柳綠。
可那天,我想成為一棵樹,和另一棵樹長在一起,並肩而立,吞風煙雨。
祖母撐著傘站在院內,本要去接我的,在看到謝凜時,眉眼笑成了一團。
「你羞羞,藏了秘密不告訴祖母,被祖母抓到了現行。」
「有他護著你,祖母怎會不放心。」
她老人家那般智慧,也算不到,明明讓我有委屈就說出來的人,明明敢站在世俗對立面護我的人,後來會因阿姐罵我強詞狡辯,罵我S不悔改,罵我心如蛇蠍。
會因為阿姐,不要我了。
12
「不管你信不信,我那時候對阿錦的心,都是真的。」
我一怔,五味雜陳。
送來的馬匹交到了謝凜手上,謝凜扔下一句話,抬腳就上了馬。
兄長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愛阿錦是真的,那愛聽瀾又是假的不成。」
謝凜聽到了,馬背上的他,背影一僵,一踢馬腹,向著莊子狂奔而去。
顯得那般慌亂,甚至像落荒而逃。
那時候的他愛我,我從沒有懷疑過。
他那般清冷的人,日日找著借口來看我。
我愛吃的糕點,京中女兒時興的衣裙發飾,還有我隨口提了一句的孤本,他都默不作聲擺在了我的桌子上。
他眼睛亮晶晶的,總有說不完的話。
便是連出行路上,不小心踩到一隻螞蟻,也事無巨細地跟我講上一遍。
那時候,我懷裡抱著他的白雪和阿花,嘴裡吃著他的糕點,看著他找來的孤本,和他細數著綿長的歲月。
我以為,那會是我的餘生。
隻可惜,我有個阿姐。
她是天邊的明月,是山巔的玫瑰花,是所有人的仰望。
單單隻出現在人的眼前,便讓移不開眼,讓人念念不忘,魂牽夢縈。
我的謝凜,也是這樣。
13
牛車很慢,要走一天。
可駿馬很快,半天便到了莊子上。
殘垣斷壁裡,養豬羊的莊子隻剩餘溫裡的臭味。
謝凜與兄長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面色發白。
揪著一旁的管事便問:「蘇錦雪,住在這裡的?」
「小姐,小姐住在……住在後面的木棚裡。」
謝凜與兄長皆閃過了迷茫。
他們不知道,木棚底層關著豬羊。
上面那層,本該是放農具或者養狗的。
可郭嬤嬤說了,府中要求,讓我吃莊子上的苦頭,就住木棚屋裡。
我在木棚屋裡與豬羊同住時,謝凜與阿姐歡歡喜喜地籌備著嫁娶。
我的兄長,搭上了寧王的大船,意氣風發,成了朝中新貴。
「公子矜貴,哪裡知道木棚底下養著豬羊。」
「臭氣燻天裡,二小姐熬了一月餘。」
那少婦眼中的諷刺,將謝凜與蘇見循,驚得半天說不上話來。
我才覺得順了幾分氣。
「阿錦……」
「不會的!」
「她生氣了,才躲起來,玩了一出苦肉計。」
「你們說,她藏在哪裡?藏在哪裡!」
謝凜眼底通紅,看莊子上的人時,猶如看仇人。
簡直,諷刺。
蘇見循也咽了咽口水,在焦黑的土地上四處尋找:「我不信!」
「她自小嬌氣,怎麼可能在那樣的地方住一個月。」
「又怎麼會平白起火,燒S了自己。」
「反正我不信,活不見人S不見屍的,騙不過我。」
「你,你,還有你們,給我找。」
「找不出來,就憑N待二小姐這一條,我就要將你們全部杖S。」
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將莊子上的下人嚇得面色慘白。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多麼的兄妹情深呢。
求饒的人紛紛跪了一地。
喊冤,求饒,卻沒有一個人去找人。
「讓你們去找人,聽不到嗎!」
「你們是想S嗎?」
蘇見循陰沉著一張臉,大聲咆哮。
「人在這裡,還往哪裡找。」
14
哭紅眼的少婦將牛車上簡單的花棉被掀開,在軟草墊上整整齊齊擺放著的漆黑骸骨,原來是我啊。
我果然,燒得漆黑,好醜。
「呵呵,騙我?」
「蘇錦雪越來越本事了,連他們都能騙過去。」
「從哪裡找來的S屍,也敢冒充蘇錦雪。」
謝凜扣著牛車把車的手,青筋暴起。
哽咽聲裡的顫抖,與他臉上的驚慌,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阿兄也氣喘籲籲附和:「對,就是她脫身的戲碼。」
「你忘了前幾個月,她也是逃跑過的。」
「跟著她那個被杖S了的奶娘,竟學人私奔。」
「以為她在人命裡學乖了,竟是變本加厲。」
「這一次,我絕不輕饒她。」
「夠了!」
少婦雙目圓瞪,裡面是化不開的恨意:「你如何不輕饒她?是把她的骸骨挫骨揚灰嗎?」
她用手一掀,露出了半截手骨。
手腕上的金镯子,是祖母送我的生辰禮。
我一直十分珍惜,不曾有一日取下過。
他們,都知道的。
謝凜的震驚,蘇見循的恐懼,還有莊子上下人們的絮絮叨叨。
「是二小姐沒錯。」
「她自來了莊子上便一直在生病,病到最後,她連床都下不了了。」
「那樣的大火,豬羊都燒S不少,她……逃不出去。」
謝凜顫抖著手,想伸來摸摸我的骸骨,卻被那名少婦的夫君擋住了。
「別髒了小姐的身子。」
「若不是你硬將人逼回了蘇家,小姐就該和我們一起,在江南開鋪子了。」
原來,他是奶娘的兒子啊。
那她……她是阿秀。
漆黑的骸骨,被阿秀小心翼翼放在了牛車棉花被上,又用軟軟的蠶絲被輕輕蓋在面上。
「我們帶你回家了,往後的酥油餅,我都做給你吃。」
「我隻恨自己,牛車太慢,接你太晚。」
阿秀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了她破了洞的布鞋上。
我才記起,江南到京城,相距千裡。
他們趕著牛車,晝夜不停,也得一月有餘。
那大概是,奶娘被杖S,我被扔在莊子上不久,他們便啟了程的。
我不敢想,他們得知奶娘捧在手心的我,被家人不要了的時候,是多麼急切地要帶著新喪的痛,晝夜不停地趕來接我回家的。
那一路上,他們強忍悲痛,在六月的暴雨裡,為我硬撐著那條回家的路。
可終究,我的家人晚了一步。
我沒有等到他們,留了一副漆黑的骸骨,讓他們在滿是豬羊糞的地上,翻了一天一夜。
15
「站住!」
蘇見循眼底森寒,看著阿秀如臨大敵。
「不管是不是蘇錦雪,既是人命,就要送去官府查驗。」
「何況真是蘇錦雪,你又有什麼資格帶她走。」
阿秀驟然回身,狠狠一個耳光落在他臉上。
我沒來由地覺得一陣暢快。
「你眼睛瞎了嗎?」
「她寫了那麼多信,讓我買鋪子,讓我修房子,讓我在門前種花,屋後種菜,就是要跟我回家的。」
阿秀身子在發抖。
「她S了,你們是有多狼心狗肺,還不肯放過她啊。」
「你們不配做家人,不配做她的家人。」
阿秀的夫君將她摟在懷裡,忍著痛意道。
「你們若愛她,她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若不愛她,又為何要霸佔著她,始終不肯給她自由?」
「我們小姐的遺願就是和阿娘回江南。」
一直望著屍骸出神的謝凜,眉頭一緊,緩緩開了口:
「無論是誰,你們也不希望,她是被害S的吧。」
「官府走一趟,又有何妨。」
我說我不想去,S都S了,不想一具爛骨頭還被他們玩弄於股掌。
可沒人能夠聽見,阿秀對抗不過,那具骸骨,被挪上了馬車。
兄長裹著碎花布將我抱過去的時候,唇上失了血色。
「怎得,這般輕了。」
他真好笑,一副骸骨,哪有千斤重。
回京的路上,總是沉悶地沉默。
阿秀與他夫君,一左一右,護在骸骨左右。
路上顛簸,風聲大點,阿秀便要抱著棉被,生怕我磕了碰了,傷了痛了。
她真傻,我都S了,早就不痛了。
而且,我S之前與豬羊無異樣,她又何必,還將我當作奶娘懷裡金尊玉貴的大小姐。
謝凜與兄長,跟在馬車後,看著阿秀對一副骸骨的珍視,難堪地避開了視線。
「莊子上的人說她病了好些時日,你們為何放任不管?」
兄長立即辯解:
「她從前便愛拿裝病騙祖母的疼愛,哪裡能有什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