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為他換藥,我在插新折的紅梅。
顧衍朝蹙起眉來,有些不滿地提醒我:「阿舟,以往我每次受傷,你都會親自幫我上藥。」
「但凡我有點小磕小絆,你都心疼得緊。」顧衍朝不解地問我:「可今日,你怎生這般無所謂,還有心思插花?」
「啊?」我從紅梅叢中抬起頭來:「你剛才說了什麼?」
顧衍朝一時語塞,惱道:「我受了傷,你怎麼一點都不心疼?」
我掀開衣袖,指著手腕上前幾日新添的那道傷,安靜地注視著他。
顧衍朝避開了我的目光,慢慢垂下了頭:「我並非有意如此,隻是柳絮情況緊急……」
聲音愈發小了,他自己都不知該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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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和衣而眠,顧衍朝就躺在我的身畔。
他身上沾染了柳絮常用的芙蓉香。夜晚寒涼,窗扉合上,這香便愈發濃鬱起來。
顧衍朝忽然攬住我的腰,將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嗓音沙啞:「阿舟。」
說著,他作勢就要去挑我的腰帶,在我耳邊低聲道:「我們要個孩子吧。」
這香鑽入我的鼻端,激得我差點作嘔。
我忍了忍,終究沒有忍住,捂著心口幹嘔起來。
顧衍朝連忙要去順我的背。可他的手剛剛觸上我的脊背,我便嘔得更厲害了。
他訕訕縮回了手,愕然看著我:「阿舟……你這是在排斥我碰你嗎?」
我推開窗子大口喘息。
夜風驅趕了芙蓉香,庭中的月光正在漲潮,滿院紅梅都淹沒在這發亮的波瀾裡。
我終於緩和過來,輕輕拍著心口:「我身子不適,今夜怕是服侍不了侯爺,侯爺不如去找柳小姐吧。」
闲雲半掩明月,顧衍朝半張臉也掩在陰影之中。
他隻著單衣的身形一頓,眸光迷茫:「阿舟,你究竟是愛慘了我,不想讓我身體難受,還是已經不愛我了,甘願將我推給別的女人?」
我將外衫遞給他:「侯爺說笑了。什麼別的女人,柳小姐可是您的正妻。」
顧衍朝不接外衫,垂眸望定了我,艱澀地道:「別叫侯爺了,你以前都是喊我阿衍的。」
說著,他捧起我的臉頰,俯身而下,似乎是想和我親吻。
可他還沒靠近,我再次撫著心口幹嘔起來。
顧衍朝怔怔望著我,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眉眼之間的失落一掃而空。
他欣喜又激動地問我:「阿舟,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6
我不可能有孕,我月信才剛來沒幾天。
可顧衍朝堅持認為我是因為有了身孕才導致幹嘔。
他連夜讓人請了郎中過來。
郎中把過脈後,搖了搖頭:「秦姨娘隻是不喜刺鼻香味,並非有孕。」
歡喜落空,顧衍朝失望地揮手讓郎中離開。
當晚,顧衍朝不肯走,非要和我擠在一張床上。
他隔著被褥抱住了我,聲音沉悶:「阿舟,方才你看我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生人,看得我心下難過。」
「我知道絮絮的事情讓你受委屈了。但她生母早亡,又不受父親待見,和我有過一樣的境遇。看見她,我就像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所以,我們幫一幫她好不好?她體弱多病,沒有多少日子了。我們就讓她開開心心地走完最後一程,也算是給自己積福,好麼?」
他實在聒噪,絮絮叨叨了半天,一直問我好不好。
我被他問得不耐煩了,隨口敷衍:「好。」
顧衍朝這才閉上了嘴。
接下來幾日,顧衍朝總尋不到我。
他問下人:「秦姨娘呢?」
「姨娘在看大婚的流程。」
「姨娘在商定酒筵的菜譜。」
「姨娘在清點來往賓客的人數。」
過兩日,顧衍朝終於見到我了。
我將幾塊料子呈到他的面前,問他吉服要哪個紋樣。
顧衍朝沒看紋樣,反而蹙眉問我:「明明是我成婚,你怎麼比我還上心?」
看著我笑吟吟的模樣,他的眉頭越蹙越緊。
「阿舟,我都要和別人成親了,你怎麼能笑得怎麼開懷?」
7
想到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心中雀躍,沒有和他計較。
「我們這是在成全柳小姐的心願。侯爺說這叫積福,我當然高興。」
顧衍朝抿了抿唇,一時間說不出反駁的話。
半晌,他從懷中拿出了一根象Y簪,遞到我的面前:「好看嗎?」
這象Y簪鏤雕竹枝,溫潤精美。
我頷首,贊道:「很美。」
「我記得你之前赴宴回來,曾和我說晉王妃頭上的那根象Y簪很精致,心裡喜歡得緊。」
「近來我剛好新得了一根象Y簪,按理說這種貴重的簪子該給我的正妻。」顧衍朝抿了抿唇,低頭睨著我:「但是你向我討要,我也是可以破例送給你的。」
他似乎很希望我能央求他,但我隻是搖了搖頭:「無妨,侯爺留著給柳小姐吧。」
顧衍朝擰起了眉,眉心越攏越緊:「秦舟,別怪我沒提醒你,這隻簪子能值萬貫。」
可我又帶不回現代,要它有什麼用?
見我沒有向他討要的意思,顧衍朝收回象Y簪,拂袖離開。
走了兩步,我在背後喊住了他:「侯爺。」
顧衍朝立刻停止腳步,緩緩回頭看向了我,唇畔浮出一絲藏不住的笑意,眼中隱隱有些期待。
我舉起手上的幾塊料子:「侯爺還沒回答,這次大婚吉服的紋樣要哪個?我好讓人準備。」
他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隨手指了一個便忿忿離去。
當晚,顧衍朝送柳絮象Y簪的事傳得全府皆知。自那日起,他再沒有踏進我的芳菲院一步。
所有人都說我徹底失寵了,我倒是樂得自在。
趁著有空闲,我得在回家之前把這邊的事情安置妥當。
我拿回了小桃的身契,變賣了過去投資的田莊、鋪子,又將銀錢全部捐給了京郊的慈安堂。
做完這些後,我便趴在窗臺上,掰著指頭算顧衍朝還有幾日成婚。
清風拂來,攪碎一池銀月,如春水漾梨花。我心上也漾起一種即將解放的快樂。
便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踢開,顧衍朝陰著一張臉進來。
一進門,他便氣勢洶洶地問我:「秦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齷齪了?」
他身後還跟著被下人押住的小桃。
「怎麼了?」我不明所以。
「絮絮說你的丫鬟天天外出,其中必有貓膩,讓人搜了她的身。一查之下,發現她身上竟然藏了一整袋銀錢。」
「她一個丫鬟哪敢偷這麼多錢?定然是你授意。」他捏著我的下巴,冷聲質問我:「府裡是短你吃喝了嗎?你偷這些錢要幹什麼?」
「要不是絮絮及時發現,不知道侯府會不會被你搬空。絮絮心善,讓我不要和你為難。你好好交代,這些日子偷了多少錢,用這些錢幹什麼去了?」
我覺得可笑:「老夫人掌家,她可有說府裡丟了什麼東西?「
顧衍朝愣了愣:「沒有是沒有,可沒準是她沒發現……」
「顧衍朝,當初為了給你湊學費,我起早貪黑賣糖水,那麼艱難的時候都沒想過偷東西。你為什麼會認為,這錢是我偷的呢?」
顧衍朝恍惚了一下,面色慢慢漲紅:「可能是你由妻變妾,覺得丟人,心中不甘,才……」
原來他都知道。
他知道由妻變妾是件丟人的事情。可饒是如此,他還是選擇了背刺。
「當初你封侯後送我的銀子,我大多拿去買了商鋪。鋪子盈利頗多,我又去買了田莊。這筆錢,是我把鋪子和田莊賣掉換來的。」
「哦,還有一些衣服,我拿去當鋪當了。我讓小桃把這些錢送給慈安堂的婦孺。」
顧衍朝愕然看著我,臉色慢慢變白。
「你若不信,問問當鋪也成……」
可我的話還沒說完,顧衍朝突然SS抓住了我的衣袖:「秦舟,你為什麼突然要做這些?」
我垂眸,揮開他的手,沒有回答他。
他卻不依不撓,緊緊按住我的肩膀:「為什麼要把鋪子賣了、衣裳當了?你這樣,就像是在提前處理身後事。秦舟,和我說說,你在想什麼?」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解釋:「侯爺,我隻是看慈安堂的婦孺可憐而已。」
我怕橫生枝節,並不打算告訴他真相。
顧衍朝定定地看著我,似乎在思考我這番話的真實性。
隨後,他搖了搖頭:「過去相依為命時,你曾和我說起家鄉的事。你說你家鄉很遙遠,驅車抑或乘船,都到不了。」
「我第一次和你表露心意後,你說總有一天你會回去,回去後再也不會和我相見。」
「上次你還和小桃說,要去個遙遠的地方。」他扣著我的肩膀,聲音緊繃:「阿舟,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明月上高臺,芙蓉香鋪天蓋地襲來。我拼命忍住嘔吐的衝動,提醒他:「侯爺,我現在連侯府都出不去,怎麼回家呢?」
顧衍朝若有所思,半晌松了手,轉而撫上我的臉頰:「也是。阿舟,這幾日我會安排人跟著你,你乖乖待在侯府。無論是妻還是妾,你都是我平南侯的人。」
「至於這些錢,我幫你先保存著。生S由命,富貴在天,慈安堂那些老幼婦孺的性命,就看造化吧。你心中有我便好,無需理會她們。」
當初貧困潦倒之際,他會和我一起將糖水送送給趕路的書生、飢渴的行人,還有眼巴巴咽口水的孩童。
明明自己也過過苦日子,可如今乍富,卻不肯把傘分一點給淋雨的人。
我閉上眼睛,隻覺得他才是那個齷齪的人。
「顧衍朝,四年前成親時,我送了你一個發梳,你還記得嗎?」
本朝有傳統,男女成親之時,要互贈親手打磨的發梳。
我不會木工,為了做那把黃楊木發梳,手上新添了好幾道傷。
我做了三把,選了最精美的一把送給顧衍朝。
「聽說柳小姐用上好的檀木給你做了把新的。我已經不是侯爺的妻子了,等會就把侯爺給我的發梳還回去,勞煩侯爺也把舊發梳還我。」
「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來的道理?」顧衍朝想也不想,直接拒絕:「檀木梳還是黃楊木梳,我都要。」
可他注定不能兩全。
翌日,顧衍朝第二次大婚。
這幾年他手握重兵,在朝中結交不少官員,來侯府道喜的人眾多。再加上老夫人又出面邀請母族前來,顧衍朝這次大婚比四年前隆重多了。
鑼鼓喧天裡,洞房花燭夜,我比顧衍朝還要激動。
我將身契悄悄塞進小桃的衣袖裡,問系統:「他們已經拜堂成親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系統卻說:「再等一等。」
我坐立難安,眼看著前院的賓客散盡,忍不住又問系統:「要等到什麼時候?」
系統讓我去後院的廢園子裡,說那裡有一口矮矮的枯井。隻要我現在跳到枯井裡,便能回家。
顧衍朝派了個嬤嬤貼身跟著我。此刻我已經顧不得這許多,推開門直往廢園子而去。
「姨娘,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嬤嬤警惕地看著我,擋在我的面前。
我直接推開了她,提著裙裾踏上了回家的路。
嬤嬤摔了個屁股蹲。她顧不得呼痛,急忙跑出去拉住了一個小廝,急道:「快去告訴侯爺,姨娘這邊有異動。」
8
我跑到廢園子時,身後已經跟了一群人。
「秦舟。」
我聽見了顧衍朝的聲音。
人群自動開出了一條道。本該在洞房的顧衍朝,此刻披散著長發赤腳跑來。
「秦舟,你要做什麼?」
我站在枯井邊緣,這次告訴了他真相:「我要回家了!」
顧衍朝身形一晃,驚懼地問我:「是那個很遠的地方嗎?」
「是。」我感覺從未如此暢快。
悄然西風起,頹枝寒霜冰。今夜星河爛漫,有月色作舟,可乘風萬裡。
我好像看見了爸媽正在朝我揮手。他們將為我掃清凜冬留下的積雪,用碎碎念念捂熱我的年年歲歲。
「顧衍朝,再也不見。」
說完,我閉上眼睛,毅然跳下了枯井。
疼痛將我淹沒,我感覺自己的腿骨像是折了。
睜開眼睛後,低頭是黑漆漆的枯井,抬首是被枯井圈出的一小方天空。
我沒有看見爸爸媽媽,我隻看見顧衍朝向我伸來的手。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睛,復又睜開。
我依然穿著漢服,梳著發髻,身處古代。
「你不是說,跳下枯井我就能回家嗎?」我問系統。
沒有人回答我。
一股涼意從腳底竄上發頂。
我試探地抬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枯井上方顧衍朝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