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對她,一見鍾情。
他們在凡間悄悄成了親,生下了兩個孩子。
變故就是在我出生後發生的。
母親產下我後,她與父王的事情也瞞不住了。
為了保全兩個孩子,她不得不大義滅親。
她親自帶著懲惡司的天兵去了父王的老窩,將撫育他長大的老妖們直接一鍋端了。
自從天下成了仙界的天下,老妖帶著全族七八十人,平日裡深居簡出,躲得極好。
他們一輩子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沒曾想,被兒子救回來的媳婦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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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帝連連贊許她黑白分明,不僅將功抵過,饒了她和兩個孩兒,還任命星君之位。
「懲惡司仙子阮青衣——為民除害,是為德善。鐵面無私,賜居明鏡殿。」
我呼吸一滯,張了張嘴,卻始終也沒有發出聲來。
怪不得,從小我就疑惑,她明明仙力普通,為何有能力掌管整個懲惡司。
原來是,心夠狠。
女人的眼神充滿哀傷:「鳶兒,娘親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全你們。」
我抱起溫暖,給她找來平日裡玩的蹴鞠,讓她去院子裡。
淡淡撥弄著桌邊插瓶的欒樹葉。
「把我一個人丟在小殿裡,任由我自生自滅,這叫保全我嗎?」
德善仙君試圖解釋。
「你和他,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娘親怕……怕你長大後遭外人詬病……」
哈哈,總不能說,從小不讓我見外客,是想從根源上杜絕外界對我的關注吧。
她神色著急:「是啊……」
「可在明鏡殿裡,我和長姐的待遇天差地別啊!」
她眼神飄忽著,似在找措辭。
我搖了搖頭。
「星君,你冷落我,疏遠我,不想見我,不是為了保護我,是因為每每看到我這張臉,都會讓你想起父王吧?」
「我這張臉每在你面前晃一次,都在提醒你:你如今的位置,是靠背棄愛人換來的。是你自己接受不了這樣的心理折磨。」
我將舊的欒葉抽出,換上了新的:「你既幹了虧心事,怎麼還怕鬼敲門呢?」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悽婉,像寂寥的風雪。
「我不讓南湘嫁那蛇妖,就是怕她走我當年的老路啊。」
「鳶兒,如今你是娘親唯一的血脈了……」
「夠了!」
我身子微顫:「你怎麼好意思提長姐!」
以前我以為,阮青衣對長姐嚴苛,是源自心裡的疼愛。
直到長姐仙逝後,坐在石頭邊的漫漫長夜裡,我才終於看清了她。
她寧肯失去長姐,也要讓長姐嫁給權勢。
長姐不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兵。
就像如今,我若是沒有嫁給仙尊,她又怎會來找我。
唉,今日想了許多,我隻覺得頭要裂了。
這場權力的遊戲,我真的不想再參加。
我累了,很累很累。
「仙尊如今體弱,早已給不了你想要的助力。」
「懲惡司有十萬天兵,您雖隻是星君之位,卻有實權。仙界何人見了您不給三分薄面?」
我的聲音沙啞:「娘親,放過我吧。」
就讓我,幸福一次……
哪怕隻是凡人短短一世。
她想要攔我,卻最終,還是沒伸出手。
我低著眉避開眼前的人,去牽溫暖,回小草屋。
進屋鎖門。
門外,傳來很低很低的一聲囈語。
「鳶兒...對不起...」
12
阮青衣走後,我讓仙兵們都回去了。
小草屋挺安全的,沒有人會傷害我們。
他們在這,我反倒不自在。
溫暖已經到了上學堂的年紀,她還在數數。數到了先生沒教的數字,便重頭再數。
如今重重疊疊,不知已有幾個三萬了。
她去上學的日子,我有時闲得無聊,會坐在窗邊給她織毛衣。
我給夫君也織了幾件,不敢多織,不知他回來時會瘦了還是胖了。
我成了說書館的常客。
聽那先生說,仙尊回仙界後,退婚的要求異常堅定。
向來倚重他的仙帝老頭兒第一次發了火。
後來,德善星君給公主送去了好幾幅畫像,跟公主說了好多體己話,向她暗暗吐槽仙尊身弱,恐連她都打不過。
公主被逗得哈哈大笑。
再看仙尊,沒了幼時的崇拜之情,恍然也覺得不過如此。
經星君介紹,她與仙界第一大將看對了眼。擇日,就快要成婚了。
阮青衣幫我說話這件事,我有些愕然。
一隻小手拉了拉我:「娘親,我下學啦~」
瞧我,今日聽入了迷,竟忘了去接她。
我抱起小糯米團子,給她買了串街邊的糖葫蘆。
「娘親娘親,暖暖今日數到 362 了,爹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呀?」
我給她擦了擦沾了糖漿的小手,看著天邊:「快了。」
我拎著一些時令蔬菜和買好的肉食,抱著暖暖回家。
「娘親,小草屋今日有客人來嗎?」
小孩兒嘴裡含著東西,說話含含糊糊的。
「山上就住了我們一家,哪來的客人呀——」
我抬起頭,聲音瞬間梗住了。
清風徐來,屋檐下,立著一位玉瑩塵清的女子。
柳乍含其煙媚,一身綠衣裙。
我愣愣地將暖暖放在地上,有些不相信:「長姐……」
一道溫柔而熟悉的聲音,穿越了歲月的長河,輕輕在耳畔響起。
她朝我招招手,眉目淺淺笑:「鳶兒。」
「長姐!!」蔬菜和肉食滑落在地。
我幾乎是小跑著撲進了姐姐的懷抱。
心底暗掉的那一片積雪地,仿佛重新有了光亮。
暖暖吃著手指,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我,淚水決堤。
「媽媽,這個漂亮姐姐是誰呀?」
我用手帕擦去淚,蹲在她身側仰頭看眼前的人,紅了眼眶:「暖暖,叫姨媽。」
暖暖奶聲奶氣。
「姨媽好!」
長姐緊張地在衣裙內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一顆糖:「抱歉啊暖暖,姨媽不知……」
「我帶了。」
長姐身旁,一身黑衣的男子,神儀明秀。
他身子微蹲,遞給暖暖一顆糖。
我微微愣住,看向長姐。
她挽著他的手,笑靨如花:「鳶兒,我的夫君。」
原來那日,母後帶人去蛇界捉拿那小蛇妖。
小蛇妖也機靈,幻了個形在洞口,自己悄悄躲起來了。
母後帶兵處S的,實際上是個幻影。
長姐確實跳了忘情崖。不過小蛇妖事先在懸崖中間挖好了洞,又在洞口設了接住她的屏障。
待長姐跳下去後,他們直接從挖的地洞逃生了。
困擾我已久的疑惑解開,原來長姐是怕傳聞中的仙尊回仙界在即,小蛇妖來不及完工,她們來不及逃走。
我本已將那份至親的思念深埋於心海,以為此生再無重逢之日。
怎料命運之輪悄然轉動,不可能化為了可能。
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後埋在她胸口,用拳頭止不住地捶她:「怎麼連我也騙?」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長姐也哽咽了。
「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告訴你,不是給你帶來災禍嗎?」
「鳶兒,上次害你被貶,我一直很愧疚……」
「我……」長姐道歉的話語被我一個結實的擁抱堵了回去。
我吸著鼻子委屈,心底卻開心得要命。
喜悅與委屈交織,淚水是對重逢的珍視。
「以後,絕不可以再瞞我。」
她輕輕替我拭去眼角的淚,所有言語都化作了指尖的溫柔:「好,長姐保證。」
暑天裡,小草屋很熱。
一場雨過後,後院小池塘的荷花竟都開了。
我提著木桶,溫暖地跟在我屁股後面,去後院井裡打撈起冷水鎮的李子和西瓜。
夜晚,四個人一起躺著搖椅,搖著蒲扇,月下納涼。
隻覺得舒爽。
姐姐和姐夫在小草屋住了小半個月,聽聞仙尊要回來了,便笑眯眯地說著,要給我們讓出二人世界。
夫婦倆隔日,背了個小包,拎了把劍,就去雲遊了。
夫君到時,我正帶著溫暖撿地上的石榴花,把殷紅如血的花汁抹在她的指甲上做指甲油。
「暖暖,那朵大的好漂亮,幫媽媽拿過來。」
一雙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輕輕觸碰著花瓣。
他小心地撿起,為我別在耳後。
「許久未見,娘子依舊傾城。」
溫暖看見他,驚喜地撲進了他懷中:「爹爹,爹爹……」
她隻抱了一瞬,又伸手捏了捏溫其玉的臉蛋。確認面前的人真實後,咯咯咯地跑去後院摘荷花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疑惑。
「你盼了爹爹這麼久,不和他說會話嗎?」
溫暖回頭,朝我們做了個鬼臉:「姨媽說,需要給爹爹娘親留私人空間。」
我打趣小孩子著實可愛。
回過頭,卻對上了他湖水般的眸光,盛滿深情,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了般。
我愣了愣:「你不好奇姨媽是誰嗎?」
夫君搖了搖頭。
接著,俯下身來,氣息溫柔繾綣。
「鳶兒,我好想你。」
細碎的吻落下,他薄唇微涼。
院裡的一樹石榴開得正盛,一陣風吹過,一樹繁花烈烈如焚。
他將我攔腰抱起,回房。
床榻上,我伸手,指尖滑過他高挺的鼻梁:「還會走嗎?」
「不會了。」
床幔悄無聲息地放了下來。
雲鬢花顏,芙蓉帳,共春宵。
自此,山上那座小草屋,多了幸福的一家人。
(正文完)
番外。
很多很多年後的一個清晨。
夫君一身素衣,做好飯,喚我們起床。
我穿好衣,推開院門,呼吸著山林的空氣。
院外的欒樹下, 淺淺站著一個紫色的身影,似有些局促。
我抬了抬眼,淡淡開口:「進來說吧。」
溫暖穿著秋褲,剛從床上滑下來,還在揉惺忪的眼。
見到她, 瞬間鼓起腮幫子, 衝上去要戰鬥。
「老妖婆,你別想欺負我娘親!」
阮青衣今日素衣淺淡,未配釵環, 不像是來找事的。
我輕輕攔住溫暖:「乖,去灶間給爹爹幫忙。」
我拿起桌邊倒扣的杯子, 給她沏了一壺茶。
「鳶兒,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我聞著水流衝擊下的茶香氤氲, 並未開口。
「我已自請辭去懲惡司星君一職。」
倒茶的手頓住了。
她看著我,眼底滿是悔意:「鳶兒, 我對不住你爹爹。也對不住你,對不住南湘。」
她說她並非不愛我, 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這張臉。
「你兩千多歲時, 我本知道私通的人是你長姐, 故意帶人去, 想把她抓進大牢,吃點苦頭。或許這樣, 她就放棄了。不曾想,仙兵先去的是你的小殿。」
她自私地想, 若是將我貶下凡, 那便也好。
自己也不會再終日活在愧疚中。
說到這,她哽咽了:「我這一生犯下的過錯太多。我已向仙帝請辭出家,在民間的寺廟做一個女僧人, 日日誦經祈福, 贖去我的罪孽。」
褪去仙力的星君, 額間濃抹的妝容不再,隻剩下潔白的發。
「什麼時候去?」
「來找你道別,是臨行前的最後一件事。」
我抿了一口茶:「珍重。」
山高路遠, 僧人將了卻凡俗雜念。
自此,我們再無關聯。
溫暖從簾後出來, 轉著骨碌碌的大眼睛:「娘親, 你就這麼原諒老妖婆了嗎?」
我將她的碎發捻到耳後。
「暖暖, 寬容的核心是自愛, 我們隻是順帶惠及了他人。」
她略一思索:「那你為什麼不告訴老妖婆,姨媽還活著呢?」
我將她抱坐在腿上, 替她梳著小辮兒。
「姨媽若是想告訴, 自己會告訴的。娘親不能代替姨媽去原諒做錯事的人。」
我因為愚笨,自幼不受母後喜愛。從三百歲起,就一個人住在最偏僻的小殿。
「(溫」但不能要求別人也寬容。
暖暖呆呆地點了點頭。
「來啦來啦, 新鮮的粥來啦~」
夫君手上包著布巾,將一碗又一碗熱氣騰騰的鮮蝦粥端了出來。
「娘子, 剛才院裡好像有聲響, 是何人到訪呀?」
溫暖正手忙腳亂地剝著盤中滾燙的蝦:「是路過的人吶~進來討了一碗茶喝, 便走了。」
我咯咯笑,將一隻剝好的蝦夾到她盤中。
「小心燙。」
院內忽然有劍劃破空氣的聲音。
緊接著,就是一道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做了多少粥呀, 有沒有我們的份呀?」
溫暖屁顛屁顛地跑到門口,扯著嗓子朝屋內喊:「娘親娘親,姨媽姨父回來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