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嘶吼一嗓子,著急忙慌來搶。
我爸終於開口了:「這個你還是別拿走了吧?」
趁我分神,匣子被我媽奪去,緊緊護在懷裡。
「我沒有不想要,沒有……」
「這不是會說話嗎?那你之前裝什麼?」
我媽泣不成聲。
我被吵得煩躁,用床單裹起那堆東西,回了我的房間。
她為了補償我,隔天下班回來,做了一桌子好菜。
「珊珊,你嘗嘗今天的紅燒魚,合不合胃口?要是不喜歡,我再給你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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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筷子,挑了一小塊魚肉。
「肉有點柴,不過湯汁挺有味兒,不是特別好吃,但也談不上不好吃。」
她愣了愣:「那……是行還是不行啊?」
「你猜?」
她癟癟嘴:「珊珊,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把你做過的事做了一遍,怎麼能叫為難呢?」
這頓晚飯,我們一家三吃得沉默而迅速。
等我和我爸起身,我媽又默默抹起眼淚。
第二天傍晚,我媽準備了燉排骨。
「珊珊,你昨天說魚不好,今天我換成了排骨,你快來嘗嘗!」
我哀號一聲。
「我是個沒媽疼的,就想好好吃燉魚,你都猜不到我的心思,天知道這二十幾年我是怎麼過來的!」
我媽急了:「你,你不是說魚肉柴嗎?我以為你,你不想吃魚……」
「那你不會把魚燉得嫩一點嗎?拿排骨來糊弄我是什麼意思?你要不想做這個飯你就別做,我以後都在外面吃!」
她委屈巴巴地望向我爸:「她真是冤枉我了!啟東,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爸邊啃排骨邊道:
「自己造的孽,自己受著吧!」
我媽兩眼一紅:「啟東,你現在連為我說句話都不肯了嗎?我伺候你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她又捂住胸口。
「我有錯,但我也在想辦法彌補,你們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她的聲音逐漸弱下去,臉色也霎時間慘白異常。
我爸動作一頓,立馬背起她:「珊珊,去開車!」
6
送到醫院時,我媽的症狀有所緩解。
醫生詢問起病情:
「胸痛的症狀出現多久了?」
值班的是個中年女醫生。
我媽神情扭捏:
「這種事怎麼說?」
醫生掃了她一眼,見怪不怪:
「都是女人,你不用忌諱。」
我爸尷尬地清了清嗓:「老夫老妻了,你不是要跟我分男女吧?」
我媽還是為難得緊。
「醫生,你看過的病人多,你給別人開什麼藥,也給我開一樣的吧!」
「媽,都這種時候了,你就別擰巴了,行嗎?」
她低下頭不說話。
醫生一臉無奈:
「家屬先做下思想工作吧,病人不交代病情,我沒法給她看病。」
我強忍著火氣:「媽,我就問你一遍,說還是不說?」
她依然沉默。
我拉起她就往外走:
「不治了是吧?那就去對面挑塊墓地!」
醫院和公墓就隔著一座天橋。
從這裡望出去,正好能看見墓園入口的石雕。
她氣急敗壞地掙開我。
「珊珊,你這是咒我S!」
「我瞧你也不想好好治病,可不就是等S嗎?」
「也別把話說這麼難聽。」
「幾天前,你誣蔑我買假貨,攪黃了我的訂單,我還沒說那些話難聽,你這就嫌棄上了?」
我媽主動攀上我的胳膊,仰頭看著我:
「珊珊,媽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抓著我的手也不斷顫抖。
「你知道個屁!」
我拽過她的手,狠狠掐緊虎口,扯著她來到墓園。
薄雪覆在黑色的石碑上。
一片肅穆。
「想躺哪兒?自己挑吧。人一輩子就S一次,你不會還要推辭吧?」
她驚恐地四處張望:「珊珊,啟東,我們回去吧,這裡,這裡好冷……」
「你不挑,那等你沒了,我隨便找個盒子一裝,扔在外邊,到時候更冷!」
「別說了,珊珊,你別這麼說媽媽……」
她崩潰地跪坐在一座空墓前。
寒風瑟瑟,她的哭聲依稀可辨。
「我不想等S,我是怕真查出什麼來,你們嫌我累贅……珊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爸用力眨了下眼,逼退眼裡的湿意。
「隻要你不再犯渾,花多少錢我都給你治。姚慧麗,我就問你,你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要治病,我要好好活。」
她爬起身,兩眼懇切地看著我:
「珊珊,我一定好好改正,你別怪我了,成嗎?」
我長嘆一聲,霧氣四散開去。
「張口就要人原諒你,用你的話說,這叫沒臉沒皮。等你拿出實際行動,再來說這話吧。」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改正,人就蔫巴了。
檢查結果顯示:乳腺癌。
7
我爸攥緊化驗單,揉了揉眼睛。
「三天兩頭生悶氣,乳腺能不出問題嗎?」
我媽背靠著牆,癱在凳子上,臉色慘淡如墓園裡的枯菊。
「怨我,我不該和你們過不去,不該和自己過不去,我就是自作自受……」
人生短短幾十年,稍縱即逝。
我給她改正的機會,但命運不見得仁慈。
時光正好的時候,她沒有珍惜,現在後悔也沒用。
慶幸的是,我們還有機會,和命運搏上一搏。
「醫生說,你的情況可以做手術,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所以,咱們現在應該去幹嘛?你來說。」
我媽眸光微微一亮,從哀怨中回過神來。
「住院,我要住院。」
春節前,進行了第一次手術。
大年初二,小姨一家上門來探望。
一見面,表妹就上下打量我一番。
「珊珊姐,聽說你在外企工作?每個月應該能掙不少吧?怎麼大過年的還穿這麼寒酸?」
當年,我外婆扔下我媽跟人跑了。
外公另娶一個,生的小姨。
有後媽就有後爸,我媽出嫁前的日子並不好過。
小姨不學無術,和我媽前後腳嫁人,婚後跟她比老公比孩子,這些年沒少積怨。
小姨這一家子刻薄傲慢,我是又煩又嫌。
「見什麼人穿什麼衣服,難為你打扮精致,化全妝來見我,新年快樂。」
我爸緊接著道:
「來就來唄,東西放地上就行。」
小姨白眼一翻,遞給我媽一個紅包:
「姐,你得了癌症,怪可憐的,這裡有一千塊錢,不過就是買瓶香水的錢,你可千萬別難為情不敢收!」
這樣的戲碼每隔幾年就要上演一次。
每當小姨回老家來「拜年」,總會炫耀一通,而以我媽的別扭性子,是要推辭幾次的。
最後,小姨便會故作惋惜地收回紅包,讓我媽獨自懊惱。
不過這次,我媽隻盯著紅包看了看,就爽快收下。
「錢是不多,但禮輕情意重,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小姨一家三口都愣住了。
表妹結結巴巴道:「大姨,你,你這麼直接的嗎?」
我媽淡然一笑:「人就活一輩子,爽快點不好嗎?還是說,你們沒想給紅包,是裝的?」
幾人面色尷尬,紛紛語塞。
我爸做了個趕人的手勢:
「行了,你們人也見了,禮也送到了,就早點走吧,今天我家有好酒好菜,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小姨是個辣性子,細眉一挑,索性開罵:
「林啟東,你跟我們家老劉比,啥也不是!你有什麼可神氣的?」
說著,她又將目光對準我們娘倆:
「你們癌症的癌症,工作也普普通通,我倒要看看,你們能笑到什麼時……」
啪!
我爸這一巴掌扇得突然。
就連我也嚇了一跳。
「我林啟東活了大半輩子沒打過女人,但你這麼賤的,我就是打了,傳出去也不丟人!」
小姨父護妻心切,撸起袖子就要動手。
我爸不慌不忙:
「去年國慶假期,我去城郊釣魚,停在湖邊那輛凱迪拉克是你的吧?」
小姨父瞬間熄了氣焰:
「你,你瞎說什麼?」
「你看見什麼了?說!」
小姨也顧不得臉上的傷,一雙圓眼惡狠狠地瞪向小姨父。
我爸點了根煙,似乎在回憶什麼。
「我這人不愛聊人家的八卦,但你們自己送上門來,那我就不得不評價一句……」
他慢悠悠吐出一抹煙霧。
「小姑娘不比你女兒大幾歲吧?敢跟你上野外去,膽子不小啊!」
話音剛落,小姨對小姨父又打又抓:
「你把老娘支去三亞,自己大老遠跑回老家帶人去野是吧?你他媽一個臭不要臉的王八蛋!」
我挑眉一笑,三兩下把幾人推出門外:
「快去查查吧,沒準你們兩口子也一身病呢!」
8
晚餐,我媽格外開心。
胃口好了,話也密了。
「我也算是因禍得福,要不是得了絕症,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改掉這個臭毛病,萬一最後沒能改正,反倒叫你們失望。
「現在好了,不管我還能活多久,至少不會再折磨你們父女,我剩下的日子,總歸會比之前暢快。」
我爸端起酒杯:「來,我們一家三口,走一個。」
他喝了不少酒,卻不見醉意。
入夜,我媽早早歇下,他獨自坐在沙發上,既沒泡茶,也沒點煙,安靜得像一尊雕塑。
「爸,我想跟你聊聊。」
他看向我,眼神疑惑。
「爸,你上一次送媽媽禮物是什麼時候?」
他眼裡的疑惑更深了。
我拋出答案:
「是那隻玉镯吧?那上上次呢?別往前再數十多年吧?」
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他給我媽一雙昂貴的皮鞋。
我媽則去寺廟給他求來平安符,裝進用偷偷做兼職的工資買來的大衣兜裡送給他。
她說,家用都是我爸給的,買禮物的錢她想自己掙。
「我媽這人,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你也確實忽視了她,不是嗎?」
我爸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說。」
「你總認為她無欲無求,認為過日子隻要有吃有喝就行,從不深思她古怪的性子背後有什麼原因。
「她胸痛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肯定比我察覺得早。但你覺得隻要她還有力氣能做飯做家務,就沒有必要去體檢。
「你是個好父親,但作為丈夫,你確實失職了。」
他掏出打火機,猶豫了會兒,又扔在茶幾上,似乎是覺得抽煙也不能緩解內心的愧疚。
「珊珊,把那些東西還給你媽吧,至於你的工作,我看看能不能幫忙牽個線,介紹客戶給你。」
他頓了頓,又道:
「我們一家人,會好起來的。」
9
很快,我媽迎來了第二次化療。
過程很順利。
出院時天氣已經回暖。
我詢問:
「媽,我昨天路過商場,上了不少春裝,咱們去逛逛?」
她笑了笑:
「好。刷你爸的卡。」
我媽興致勃勃地試了許多款式,最後挑了三件最中意的買下。
「原來購物這麼爽啊?」
我看了看身後的我爸:「是啊,有人付錢有人拎包,能不爽嗎?」
他朝我冷哼一聲,轉而對我媽笑道:
「麗麗,咱們再去樓上珠寶店看看。」
我媽連忙拉住他:
「給我治病花了不少錢,買這三件已經很破費了,還去珠寶店幹什麼?這次我說的不是反話!」
我爸把大包小包塞給我,然後摟著我媽往前走:
「讓你去你就去,哪兒那麼多話!」
他訂了一對黃金對戒。
樣式有點土。
但我媽卻感動得熱淚盈眶。
「你瘦了不少,婚戒都松了,我趁你睡覺的時候,偷偷量了手指的尺寸,特意選的最時尚的款式,我幫你戴上。」
尺寸剛剛好。
他又將手伸到我媽跟前:「現在,輪到你給我戴了。」
舊相冊裡,他倆的結婚照腼腆含蓄,兩人都有些拘謹。
我媽曾說,當初沒有什麼求婚儀式。
她和我爸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兩人都有了結婚的意思,就安排了雙方父母見面。
婚禮上也沒有互換婚戒的環節,在農村老家辦酒席,熱鬧而簡樸。
後來她又說起小姨的婚禮,在城裡的大酒店,鮮花錦簇,婚紗精美,滿是羨慕。
我把這些告訴過我爸,我爸並沒當回事,隻是隨口一句:
「都結婚多少年了,還想著那些做什麼?」
我媽知道後,再沒和我講過去的事。
「珊珊,你過來幫我們拍張照。」
思緒被喚回。
我點開相機,看著屏幕前依偎在一起的兩人,視線逐漸模糊。
10
幾天後,我媽神情傲嬌地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個王姐,她老公的公司要換合作方,我不懂做生意的事,但我聽她說的,和你在電話裡聊的東西好像差不多,興許能幫到你。」
我爸一臉驚訝:
「你比我能幹啊,我之前說要給珊珊介紹人,一直沒個結果,你動作倒快!」
我媽意有所指:「誰讓你不愛聊八卦,我和王姐八卦了幾次,她就啥都告訴我了!」
想起春節時小姨來找碴,我爸抖出小姨父的奸情,我們仨相視一笑。
我媽又說起那次披肩的事。
「那時候,王姐提出要送我那個牌子的披肩,我告訴她,我女兒會送我,其實是想炫耀。
「後來發現你下班回來兩手空空,我覺得自己會在王姐面前丟臉,所以才會鬧脾氣。
「但這全怪我,是我和她攀比, 又沒有告訴你實情, 你說周末帶我買,我又假裝不想去,都是我的問題。」
片刻,我爸忽然正色道:
「麗麗, 你其實挺聰明的。」
「幹嘛突然誇我?你也把車開去湖邊了?」
「什麼腦回路!」
我爸白了她一眼, 繼續道:
「我是想問你, 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我媽不假思索:
「因為我跟後媽在村口吵架,你來幫我,被那老太婆抓破了相,非賴著我每天陪你散步, 說什麼多曬太陽有利於傷口恢復。
「後來我們結婚,我爸不同意,連床被子都沒陪嫁,直到你工作有了起色,在城裡買了房子, 他才認你是他女婿。」
我爸兩眼彎彎:「記得還挺清楚。
「那天你罵老太婆,罵得可兇了, 我當時就覺得, 我林啟東就該娶個兇悍老婆,我倆一起到城裡打拼事業, 日子一定紅紅火火。」
我媽垂下眸子:「可我不是你以為的那類人, 我也就爆發過那一次,實在是被欺負得受不了了,才反抗的,我讓你失望了。」
我爸搖頭。
「我後來又覺得,你文文靜靜的也不錯, 要是我啥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你也能管管我。兩塊熱炭湊一起,容易爆炸。」
如果有人猜她的心思,幾次三番勸她收下,她就會感到被重視。
「完我」怕我爸發現自己不是他喜歡的那一類人後,拋棄她,如同當年外婆拋棄她那樣。
最後因為這點子心虛,耽誤了和他好好相愛。
「媽,我爸的意思是, 他喜歡的就是你, 不管你是什麼性格,他都喜歡你。」
我媽淚湿雙眸:「對不起,啟東,對不起, 珊珊。」
第三次化療後, 我媽暫時安全。
隻要定期復查,不再發現癌細胞, 就和正常人無異。
出院時, 整座城市綠意正濃。
窗外光影匆匆閃過, 而後在紅綠燈口停下。
我媽摸了摸額頭:
「珊珊,我的頭發很快就會長回來了吧?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燙發。」
「好, 刷我爸的卡。」
我爸哼著小調,隨著綠燈亮起,朝後視鏡一笑:「回家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