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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洛桑上午在演播廳排練完畢,並在下午一點準時抵達德瓦樓。
她提早到了半個小時,但李凝芙和林鴻風已經早早地在包間裡等著了,見她抵達,李凝芙笑著接過她手上的包,和以前放學時取過她書包是一樣的手法。
事隔經年,林洛桑有片刻晃神。
“快坐吧,”林鴻風看了她一圈,道,“怎麼又瘦了?”
李凝芙接話:“明星要求都這樣,洛洛這不叫瘦,叫身材好,我看工作室常發她的健身視頻,不是病態的瘦。”
林鴻風:“那就好,身體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林洛桑笑笑:“我知道,每半年團隊都會安排體檢的,平時飲食也有營養師搭配,身體不會有問題的。”
她剛坐下,又聽得林鴻風問:“聽說你和那個……裴寒舟,結婚了?”
話題驀然轉向許久之前的事,她感覺到關切,可同時並不排斥地覺得諷刺,握著杯子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垂下長長的眼睫蓋住眼底不明情緒。
“是的。”
一桌人不約而同想到那場婚禮缺席的長輩方,都緘默了幾秒。
林鴻風想了會,這才解釋道:“婚禮那時候雙捷和我說過了,但我實在抽不開身。”
“況且你也大了,我總不能管你一輩子,你的事自己決定就好,我會尊重。”
李凝芙補充:“我是後來看報紙才知道你結婚的,怎麼沒有通知媽媽?”
林洛桑沒什麼情緒地笑了笑:“給你打過電話的,你說甜甜要開家長會。我看你們都有事要忙,加上不是什麼大事,就沒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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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婚禮於她而言不過是走個過場,既無兩情相悅也無攜手並進,況且二人的缺席,其實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確實,人生裡的大事多了去了,我們也不能事事都管,”林鴻風道,“你和小裴冷暖自知就好。”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說點開心的吧,”李凝芙轉頭問她,“今年年底是不是拿了特多獎?”
聊到她風生水起的事業,氣氛也算融洽,隻是無論話題走向哪裡,二人都自知理虧,沒有問她婚姻是否幸福,也沒提到要見裴寒舟的事情。
盡管那是大多數父母最關心的兩件事。
林洛桑從不懷疑他們愛自己,但一寸愛也是愛,百寸也是愛。
他們曾傾注過百分百的心血愛過她,可物換星移,他們現在早已有了更愛的人。
飯吃到一半,服務生推上來蛋糕,分秒必爭的幸福時刻裡,遲到的蠟燭被插在蛋糕中央。
“選的是你最喜歡的粉色。”李凝芙說。
十幾年過去,李凝芙依然準確記得她的很多喜好,但身為母親,又確實錯過了她的許多成長與變化,她甚至無法解釋自己不再是八歲的小女孩,現在最喜歡的是紫色。
這恰恰是她最欣喜也最無力的部分。
人生的重要時刻裡,錯失的每一秒等待與陪伴都作數。
她沒有選擇拆穿。
很快,尋找打火機的李凝芙將目光投向了林鴻風:“打火機給我一下。”
林鴻風皺眉:“我沒帶打火機啊。”
“我不是給你發微信讓你帶一下的嗎?”
很顯然,準備了這麼久的飯局,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最重要的點蠟燭部分卻忽然被中斷,體驗與愉悅感斷崖式下跌,李凝芙也頗為不滿。
“我沒回你微信吧,我沒回肯定就是沒看到啊,既然在等我的話,怎麼在上來之前也不看看手機,看到我沒回你就應該在樓下買一個的啊!”林鴻風的耐心也被耗盡,“莫名其妙,這還怪起我來了?這飯是我要吃的嗎?”
“不是你要吃的難道你沒有責任嗎?從小到大洛洛的事你哪怕管過一點嗎,就算身為男人再撒手不管,最起碼的責任也要盡到吧?她的婚禮我沒去是不知道,你知道了也不去,現在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評判我?你是付出的比我多嗎?”
“又來了,你又在上升些什麼,一件簡簡單單的小事非要弄得這麼復雜?翻舊賬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掉?”
“是我上升了嗎,現在還怪我翻舊賬?你自己做過的事還不準我說了?明明是兩個人該一起幹的事,我一個人幹也就算了,讓你做件小事你還這麼多不滿,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每天有多忙呢。怎麼,要我給你算算你都忙些什麼嗎?”
……
…………
一句“找服務生”就能解決的小事,讓二人徹底被點燃,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不下,站在位置上面紅耳赤地爭論。
誰都覺得自己有理,誰也沒有獲勝。
這是她八歲那年最熟悉的畫面,無休止的爭吵與和好,和好再爭吵,爭吵再原諒,原諒再歇斯底裡。
八歲之前,她確認自己被暖融融的愛意所包圍,就像是正午窗臺上的日光,明亮又滾燙。
她知道父母相愛,她明白什麼是幸福的婚姻,她喜歡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沿著鐵路散步,喜歡看爸爸親吻媽媽。
直到八歲那年生日,媽媽顫抖著拆開生日蛋糕的盒子,還沒來得及切開蛋糕,已然聲淚俱下。
她終於面對到了一個好似很普遍,卻也誅心的句子。
媽媽說,如果我和你爸爸離婚,你跟誰?
她那時候迷迷糊糊,沒明白媽媽哭著說出的“出軌”二字的意思,直到看見爸爸手機裡發送視頻的漂亮姐姐。
很多事,小孩雖然不懂,但可以感覺到。
她感覺到爸爸沒有那麼愛媽媽了,她感覺到爸爸的耐心越來越少,她感覺到爸爸的溫柔和笑臉都分給了別的女人。
媽媽雖然難過,但爸爸不想離婚,媽媽愛他,給了他機會。
經受過背叛的神經會變得脆弱,因為感受不到愛意,質疑和懷疑會無法自控地接踵而至,而在不愛你的人眼裡,那隻是無理取鬧而已。
很多事邁出過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無數次的保證和原諒也隻是將被撕毀的畫努力拼湊成原狀,風一吹依然四下飄零,傷痕從未被真正修復。
那一年他們的爭吵越來越多,甚至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都會成為導火索。
泳池邊他們吵架,她害怕,隻想遠遠地逃開,遊到深水區也未被父母發覺,氧氣耗盡卻露不出水面,險些溺水時,是被附近遊泳的阿姨給救下的。
她發燒時他們吵架,怕吵到熟睡的她,在醫院外大面積地爆發,她最後是被痛醒的,繁忙的護士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流感季病人太多,她的父母沒有通知拔針,空瓶太久,手背回血了。
過馬路時他們也吵架,她毫不知情,走到路中間還以為父母會跟上,誰知道他們還停在原地爭執不下,母親流著眼淚,而她面前有一輛大卡車驀地剎車,險些撞到了她。
……
終於,拉扯了近一年的時間,爭吵消耗了所有的感情基礎,曾有過的愛意蕩然無存,他們一拍兩散,毫無感情地結束了婚姻。
父親很快找到了新的妻子,並誕下兩個兒子,母親也有了新的家庭,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母親一開始是說要帶她走的,可單親母親帶孩子太難,再嫁時孩子又是累贅,她被送到了父親身邊,父親說,你把你的後媽當做你的母親就好。
後媽沒有電視劇裡演的那麼壞,但也不好,後媽會和她爭寵,父親買給她的禮物一定要買兩份,一份留給後媽。
父親讓後媽給她買衣服,一萬塊的預算,後媽自己會用掉一大半,隻給她留三千。
後媽會在父親面前邀功,說你看這是我給你女兒買的衣服,好不好看?隻有她知道,那衣服是在路邊批發店裡隨手買的,款式她幾年之前就不穿了。
後媽說,在這個家裡,你要謹言慎行,不要和你爸爸告我的狀,因為你爸爸更愛我。
她和後媽也吵過,但父親說,你後媽給你買了那麼多東西,你要學會感恩。
選擇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放棄,後來索性也不爭取了,沒人抓緊她,那她就自己抓緊自己。
她去了國外讀大學,回來就進娛樂圈,忙一點也好,不用應付復雜的家庭關系。
林洛桑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冷。
她以為過去了這麼久,情緒早已平復,可再想起時,原來還是沒有釋懷啊。
她回憶了這樣久,可對面的二人仍在爭吵,包間裡配的服務生甚至都察覺到不對,小心翼翼地拉開簾子看了一眼。
疑惑的、不解的、甚至有些憐憫的目光。
林洛桑深吸一口氣,無力地問:“已經離婚了……你們還要像以前一樣吵嗎?”
這句話為包間按上了短暫的暫停鍵。
二人終於意識到憤怒上頭時自己都做了些什麼,林鴻風折身去了洗手間平復怒氣,李凝芙也轉身說:“我去問問前臺有沒有火機。”
……
最後二人回來時都收拾好了心情,但氣氛已經無法挽回,哪怕努力圓和與偽裝,後半頓飯依然吃得非常失敗。
他們都盡力了,就像當年盡力想為她保全一個完整的家,隻是終究無法做到而已。
她不知道該怪罪誰,因為沒有人想把一切鬧得這麼難堪。
沒有人不想體體面面地度過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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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局結束之後,她站在熙攘的公交站,望著斷斷續續的雨,想了很多。
她想到父母失敗的婚姻,想到母親那段時間的暴瘦與抑鬱,想到感情不對等終究會引來無休止的彼此折磨,想到如果最開始意識到不對時母親就選擇結束——及時止損,會不會對雙方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明明可以將那份回憶美好地保留在深處,明明可以不那麼歇斯底裡,明明可以不用那麼多攻擊來消耗彼此曾經的愛意。
那她呢,她和裴寒舟會不會這樣?
不對等的愛情太可怕了,她從結婚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一定不能愛上他,因為她敏感、脆弱、害怕被放棄,她擔心感情再深刻一些,自己會因為得不到回應而成為下一個母親,傷害自己,也傷害他。
情緒起伏時,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行為理智。
早就知道應該去做結局的事情,也因為喜歡而拖到了現在還沒有決定,不是嗎?
感情就是如此兇猛的東西,她不知道自己再深陷之後會變成何種模樣。
她是個創作者,創作者都向往浪漫討厭狼狽,她不想和裴寒舟鬧到別人會來憐憫的地步。
不如就是現在,把一切停在最美好的地方,給雙方留存體面和尊嚴,來避免那可能會發生的爭吵與傷害,讓回憶完美。
……
昨天盛千夜就約好了下午要來看她,說是請她喝個下午茶,再聊聊天,報答她當時電視劇救場的恩情。
她在咖啡廳找到盛千夜時,後者已經等了很久了。
“怎麼回事啊,”盛千夜焦急地湊上來,“外面下這麼大的雨,我打電話你也不接,發消息你就回一個沒事,怪讓人害怕的。”
盛千夜拍了拍她褲子上的雨水,聽見她說了句話,以為自己是幻聽,有些猶疑地抬起頭,恍惚道:“……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