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生病了。
爸爸出事之後,我對人群產生了恐懼,一旦置身人多的地方,就好像又被放回那鍋開水,耳朵裡滿是尖銳噪音。
媽媽帶我去看病,醫生說我心理障礙很嚴重,建議先休學居家一段時間。
我沒告訴賀崇。而他考入的競賽班要提前一個月開學,離開之前他對我說:「沈苔,我等你來上學,我們一起回家。」
他背著書包,猶豫片刻,伸手摸摸我的頭發。
就那一點掌心餘溫,成了我一定要正常上學的念想。
巧的是,我的高中同桌是個同樣沉默的人,我們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又都不主動,便被相互介紹、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同學們所忽略,成了人聲鼎沸中兩座相依為命的孤島。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個啞巴,自然說不了話。
我挨過第一天的課,一放學就沿著樓層一間間教室尋找,終於找到賀崇所在的班級。
我無法如同小時候那樣無所顧忌地大聲喊他,隻能背著書包安靜地等在教室外面。
那時我並不清楚競賽班會多上一節晚自習,站得腿都發麻了,才等到賀崇從教室裡出來。
他正偏過頭與同學交流題目,忽然餘光瞥到我,腳下一頓。
我看見他的眉頭微蹙。
身邊的男生撞撞他的肩,調笑著問他什麼,賀崇沒回答,徑直朝我走來。
「我們放學比較晚,」賀崇說,「你可以先走的。」
我攥住書包肩帶,低下頭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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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第二天、第三天……那一周,我依舊到教室門外等他。
賀崇還是會跟我一起回家,但他又恢復了最開始的樣子,冷漠的,有些不耐煩的。
暑假的他仿佛隻是我幻想出來的錯覺。
好像不是他說的會等我,是我死皮賴臉不斷糾纏。
直到那天我透過教室半掩的門,聽見裡面傳來調侃。
「崇哥,那女的到底誰啊,怎麼每天守在外面?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你臉色這麼冷都趕不走。」
我屏住呼吸,過了許久,才聽到賀崇的回答。
「就是鄰居。她爸才死不久,她受了點刺激。我媽看她可憐,讓我多照顧她。」
傷疤就這樣被他輕描淡寫地撕開。
九月驕陽烈烈,我卻如置冰窖。
另外一個男生笑嘻嘻地插話:「我說呢,果然是心理有問題。我有個朋友跟她一個班,跟我講她和她那個啞巴同桌就是班上最不合群的兩個怪人,都沒人理的。」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會一腳把門踹開,毫不畏懼地進去對峙。
但現在的我隻是靠著牆壁慢慢蹲下,用力捂住耳朵。
但沒有用,紛雜而尖銳的噪聲仍舊清晰,我能從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她叫什麼來著,沈苔是吧,怎麼取這麼個名字啊?她看崇哥的目光真的就跟青苔一樣,陰暗又粘膩,好惡心。」
從此我再也沒有主動找過賀崇,上下學路上碰到也迅速挪開目光,如同陌生人一樣。
但作為校園裡的風雲人物,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賀崇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傳到我耳朵裡。
與之並排的名字就是秦知薇。
高二全國數學競賽,我們學校出了兩個金獎。
毫無疑問,正是他與她。
我站在臺下,仰頭看著表彰大會上少男少女並肩而立,意氣風發,光彩奪目。
賀崇側頭凝視著身旁的女生,眼裡帶著淡淡笑意。
多像一場青春校園偶像劇,男女主萬眾矚目,而我是臺下烏泱泱觀眾中的一個。
星星的世界裡已經出現了月亮,便注定不會被蒙著血霧、失去光芒的太陽吸引。
5
我退出朋友圈頁面,點開置頂的與賀崇的聊天框,最後一條是他發的【今晚有酒局不回家吃飯】。
我一個一個字慢慢輸入,想問他沒有沒看見秦知薇的朋友圈,那條手鏈到底是怎麼來的?
但最終也沒有發出去。
因為秦知薇的消息恰如其時地跳出來。
【可以跟我見一面嗎?】
我其實都不記得怎麼加上的她的微信,對話記錄裡隻有單調的兩條自我介紹。
我認為在跟賀崇搞清楚情況前直接和她見面並不合適,正要回絕,她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第二條消息立馬發來。
【抱歉,我跟別人打聽過了你工作的地方,現在就在咖啡店外面。】
我抬起頭,看見玻璃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風衣的高個兒女生。
我囑咐了吧臺的小姑娘幾句,走出咖啡店。
秦知薇高中時就長相突出,幾年過後褪去青澀,波浪卷大紅唇,更是明豔張揚。
而我簡單扎著馬尾,身上還穿著工作服,和她一比,顯得灰頭土臉。
她見我出來,主動走上前伸出一隻手:「你好,沈苔,久仰大名。」
我不知道我究竟何德何能可以讓她「久仰大名」。
我同她輕輕握了下手,問:「要坐下來喝杯咖啡嗎?」
她戴著墨鏡一揚眉:「不好意思,國內的我可能喝不太習慣。我同你說幾句就走,不必太麻煩。」
我與她便在外面露天的座位坐下,秦知薇開門見山:「我這次就是為了賀崇回國的。」
我平靜地「嗯」了聲,繼續聽她講。
她捋起袖口,露出腕上那條紅繩手鏈,銀制荷葉正對著我,輕輕晃動著。
「這條手鏈,」她臉上漾起懷念的笑容,「是我和賀崇高考之後一起去挑的。他那條和我這條是一對的,上面是吊飾是薔薇花,分別對應我們的名字。」
真相塵埃落定,我心情竟然意外地平和,隻覺得果然如此。
「當時我們對感情心照不宣,就差捅破那層窗戶紙。後來家裡強制要求我出國,我本來以為他會等我回來的,沒想到……」
我接上她的話:「沒想到他會和我在一起嗎?」
「是啊。」秦知薇嘆了口氣。
「沈小姐,說句不太禮貌的話,我自認為還算了解賀崇,所以我從來沒想過他會喜歡上你。
「因此哪怕高中知道他有這樣一個青梅,我也沒有放在心上。」
是啊,高中的我長相普通,成績一般,又沉默寡言、不善交際,的確如當年那些男生所評價,是陰暗角落裡的一攤青苔,背景板一般的存在。
我生長在常年無光的角落,怎麼會被星星注意上呢?
「賀崇是個心氣很高很驕傲的人,除非他想,沒有任何人可以強迫他。所以當我知道他選擇跟你交往的時候,我想的是,看來他真的很喜歡你。」
秦知薇有些出神,靜了片刻,隨後又說:「我沒想到會輸給你,完成學業後賭氣不肯回國。直到今年恰好碰到一位故友,他告訴了我一些真相。」
她復雜的目光掠過我戴著的助聽器,幾乎篤定地說:「沈小姐,你是因為救賀崇才耳聾的吧?」
「是,」我點了點頭,「所以呢,你是覺得他出於愧疚心理在補償我嗎?」
「難道不是嗎?」秦知薇急切地抓住我的手。
「希望你能理解,愧疚並不是愛情。你用這份恩情拴住他好幾年,難不成還想把他一輩子捆在身邊嗎?他不會幸福的!
「我們因為你已經分開太久——」
「因為我?」我驀地打斷她的話。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大一出的事吧?你們要是那麼相愛,高考結束為什麼不在一起?你怎麼不為了他留在國內呢?
「而且,賀崇對我表白的時候,可沒提過還有你這麼個心上人。」
秦知薇抿住唇,臉色難看。
我掙開她的手:「秦小姐,我無意為你們的愛情悲劇買單。同樣的,無論賀崇對我是愧疚還是什麼,那是我們之間的事,你也沒有資格對我的戀情評頭論足。」
我不想跟她多說,站起來準備回到店裡。
秦知薇深吸一口氣,也站起身。
「今晚我會跟賀崇見面,這個他或許也沒跟你提過吧?」她紅唇彎彎,「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沈小姐。」
6
賀崇很晚都沒回家。
我沒發消息質問,也沒等他,到時間就摘下助聽器準備睡覺。
半夢半醒間,有人在輕輕摩挲我的耳垂。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發現他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身上酒氣濃重。
小夜燈在他背後,他背著光,面容模糊在一團陰影中。
我隻能看見他嘴唇張合著說些什麼,卻聽不真切。
或許是我茫然的樣子有些可笑,賀崇笑了一下,取過床頭櫃上的助聽器替我戴好。
「嗞嗞」的電流聲後,我聽清他的聲音。
「沈苔,你為什麼總是在我面前表現得這麼可憐?」
「是嗎?」我平靜地說,「我說過我不需要。」
我的耳朵的確是為救賀崇聾的。
大一那年,林阿姨因病去世,賀崇很長一段時間精神恍惚。
我那時跟他已經沒有太多交集,隻是趕回家吊唁。
隔著參加葬禮的一眾人群,賀崇與我恰好對視一眼,死沉沉的目光產生一絲波瀾。
我跟媽媽留到了葬禮最後,人群散盡,賀崇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他唇色蒼白,極少地表現出很脆弱的模樣。
他定定看著我,許久才說了句:「好久不見。」
我不明所以,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覺,隻對他禮貌笑笑。
第二天,我拉著行李箱正要回校,卻發現隔壁大門虛掩著,裡面溢出絲絲縷縷的怪異臭味。
我臉色一變,高聲喊了兩句,無人應答。
我連忙大敞開門,跑到空曠樓道撥打求救電話。
因為擔心裡面有人已經中毒昏迷,我顧不上想太多,捂住口鼻直接衝進去。
發現賀崇失去意識躺在廚房地板上。
迅速關閉閘門、開窗通風後,我將賀崇拖出廚房。
還沒來得及出去,隻聽見「轟隆」一聲巨響,火光倏地綻開,燃氣發生爆炸。
從醫院蘇醒後,我喪失了聽力。
賀崇醒後衝到我的床邊,腿一軟,力竭跪地,一副想伸手摸我的耳朵,又不敢觸碰的樣子。
他每天都守在我身邊,我聽不見,他也就不開口說話,隻是看著我。
戴上助聽器那天,他蹲在床邊,輕輕拉過我的手,將臉貼上去。
「沈苔,」我聽見他說,「和我在一起吧。」
「是因為愧疚嗎?或者可憐?」那時的我也是這樣回答,「我不需要。你不是我救人的理由,任何一個人在裡面,我都會去救。」
「不是的,」他偏頭看向我,面容憔悴,眼眸通紅,痛苦又哀傷,「不是因為愧疚。」
一滴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手背上,接著又是一滴。
「我喜歡你的。」他喃喃著,嘴唇擦過我手背上眼淚滑到過的地方,「喜歡的。」
那時我是真的相信他喜歡我,哪怕他後面再也沒有這樣情緒鮮明地表露過一次。
「你爸去世的時候,你高中被孤立一個人孤零零的時候,你身形單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交往後你唯唯諾諾圍著我轉的時候。」
原來他從來都看在眼裡。
「我看著你,總覺得你可憐,可憐到我都厭煩。我總是在想,你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是嗎?」我淡淡道,「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秦知薇那樣嗎?」
賀崇譏諷一笑。
「我還以為你打算永遠窩著,不會問了。」
「我是忘不掉她,」他坦蕩承認,「但這不會影響什麼。我們之前的問題,歸根結底不是秦知薇。」
我的手溫柔攀上他的肩膀,然後驟然發力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