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了口,嗓音艱澀:
「皇上同意了嗎?」
昭華長公主不知為何,躲閃著我的目光。
「畢竟中原慘敗,他自是不敢拒了那使者的。」
她看向我的目光裡,有淚光閃爍。
「雲兒,這是聖旨,母親不敢違抗……」
「你和慧兒,恐怕必須去一個……」
看著她痛苦的目光,我忽而明白了她一回來便召我前來的原因。
她並未召端慧前來。
她看似是將選擇權交給了我。
實際上,她已經在心中,做出了選擇。
「母親,我去。」
我毫不猶豫地開口。
開口的那刻,我心中忽然有一瞬釋然。
這樣挺好。
我不必繼續在這兒,忍著心中的愧疚。
Advertisement
他們也不必再因著我這個汙點,日日忍受別人的指摘。
「雲兒,北漠人一向粗獷暴戾,中原此次又是戰敗,你若是去了,恐怕,恐怕……」
她一瞬便淚流滿面。
我知道她想說,北漠恐怕是個魔窟。
可我這樣的人,又怎會懼怕?
況且,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彌補我對他們心中的虧欠。
這樣,我很開心。
「母親,不必擔心端雲。」
我衝她揚起笑臉。
「再說了,端慧妹妹年幼,莫說母親,雲兒也不舍得她遭此大難。」
「便讓端雲去吧。」
「雲兒……」
她含著哭腔喚我。
驸馬也在一旁低著頭,微微嘆氣。
可他們終究沒有拒絕我的提議。
由我作為去北漠和親的人選,就這樣敲定了。
13
我被封為端雲公主,前往北漠和親。
我去的時候,沒有人來送我。
我往後看了一眼,心中釋然。
端慧還病著呢,府裡近來又這樣亂,沒有空來送我,也是常事。
到了北漠之後,我首先便遭了羞辱。
北漠的王宴請大臣時,令我在大庭廣眾之下,為所有臣子跳舞。
且他命人拿來給我換上的舞衣,幾乎到了衣不蔽體的地步。
「本王倒要瞧瞧,這中原公主的風姿如何啊。」
北漠王甫一說完,下面的人便都嘲諷般地大笑起來。
我妖娆地隨著那鼓點一舞。
舞完後,北漠王看著我的眼神發直。
當夜,他便寵幸了我。
我使出渾身解數討好他。
事後,他勾起我的一縷發絲,仿佛回味無窮般道:
「中原的公主,竟這樣勾人,真是讓孤意想不到啊。」
我伏在他的懷裡,神情乖巧:
「妾身雖是中原人,但既嫁給了王上,便隻有倚仗王上了。」
果然,我這番話一說出,他的神色便更加愉悅。
我也因此得了他的寵愛。
他再也沒有對我做出過諸如大殿上那樣的羞辱之舉。
我以為一切便可以這樣得過且過下去。
直到有一日,北漠王為了討我的歡心,尋了一個中原樂師入宮。
「愛妃,孤極是喜歡中原的樂曲,且你聽了,也能一解思鄉之情。」
他笑著將我攬入懷中。
而我自那樂師走入宮門的那一刻,心便再也不得平靜。
那所謂的樂師,竟是我的親弟弟端謹。
14
「見過王上,雲妃娘娘。」
我拼命地衝他使著眼色,讓他出去。
他這是在做什麼?
他知不知道,這兒有多危險?
他卻並不理會我的神色,隻是從袖中抽出長笛,吹了起來。
北漠王閉上眼,似很享受的模樣。
我卻坐立難安。
好不容易等到他曲畢,我借著給他賞錢的工夫,壓低了聲音道:
「端謹,快回去!」
「阿姊……」
他望了望我,眼裡是被壓抑住的洶湧情緒。
我又如坐針毡地聽了幾曲,北漠王才鼓起掌來:
「這中原的曲子,的確與我北漠不同。」
「隻可惜孤尚有政務,否則定然同愛妃一道多聽幾曲。」
我趁機道:
「王上,臣妾還沒聽夠呢,能否讓這樂師再為臣妾吹奏幾曲,聊解思鄉之情?」
北漠王揮了揮手應了,隨後便大步流星地離去。
他一走,我便急急道:
「你來這兒做什麼?快回去,若是有人見過你,認出你是中原長公主的公子,就麻煩了!」
他怔怔地望著我,落下淚來。
「阿姊,你和親之事,父親和母親從頭到腳,都是瞞著我的。」
「他們,他們憑什麼送你和親……」
我這才明白,為何和親那天,沒有一個人來送我。
連端謹都沒有來。
原來,是昭華長公主和驸馬怕他知道了我被送去北漠和親,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兒。
所以,一早便使計將他調離了京城。
隻是,紙包不住火,後來他終究是知道了。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若不是我去,便是端慧了。」
「你看,我在這兒過得挺好的,北漠並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怕……」
他吸著鼻子,淚眼花花。
「阿姊,我此次來,是來救你回去的。」
「我已經帶了一隊武功高強的護衛,隻要你同我裡應外合,定能救你出去。」
我不由大驚:
「端謹,你可知此事兇險?」
「你快回去吧,別胡鬧了!」
他卻狠狠地搖著頭。
「阿姊,若我一日不將你救離北漠,我便一日不離開!」
15
端謹真如他所言,一直沒有離開北漠。
他繼續在北漠的王宮裡做著樂師。
那日,我召他來宮裡奏樂,實際上是又一次勸他離開。
「端謹,我曾經於侍奉於北漠王身側時,偷偷記下了他在北漠的練兵圖。」
我從袖中摸出一張牛皮紙來。
「上頭寫著北漠各地遍布的兵力,定對中原有用,你將它帶回去給皇上,皇上一定會獎賞你的。」
他接過那張紙,看都不看一眼,便揣進懷中。
「阿姊,我帶你走,你親自將這張紙交給皇上吧。」
「若是你再不肯跟著我走,我便隻有強帶你走了。」
我心中大驚,失聲道:
「端謹,此事事關重大,你莫要再任性了!」
他卻神色激動:
「不!」
「阿姊,我必須帶你走!」
說罷,他朝我揚了揚袖子。
我竟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時,已經躺在了一輛疾馳的馬車上。
端謹和他的人借著運「樂籍」之名,將我從角門偷偷運出了北漠王宮。
「阿姊,你醒了。」
他見我醒來,連忙伸手來扶我,又給我遞過水來。
我一把推開他的手,冷聲道:
「趙端謹,我不是說了,不用你帶我走嗎?」
「兩國和親,原是大事,你這樣,是壞了兩國和談的盟約!」
想著後果,我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你可知道,若是那北漠王發現了我不見了,會有多大的麻煩?」
端謹卻固執道:
「阿姊,可是,本來就不該由你來和親啊!」
「你四歲便走失,二十一歲才歸家,這十七年裡,你可有享受過一日長公主之女的待遇?」
「那和親既然要嫁長公主的女兒,憑什麼由你去?」
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那難不成,要我看著端慧去和親嗎?」
「她被母親那麼嬌寵著長大,我怎麼忍心看著她去北漠……」
端謹望著我的神色含著愧疚與悔恨。
「所以,阿姊,我一定要救你出來……」
「你已經為我舍了你自己一次,萬萬不可再舍你自己第二次……」
「公子,不好了!」
馬車外傳來護衛急急的聲音。
「後頭有追兵!似是北漠人發現公主不見了!」
16
我帶著渾身是血的端謹,跌跌撞撞地踏入北漠和中原的邊境線。
北漠王很快便發現了我已不在宮裡。
端謹的護衛盡數喪身於他的追兵手中。
他自己也沒了半條命。
我掩著他,於夜色中隱匿在小巷裡,才勉強逃過一劫。
幸而我幼時常做農活,有時會被蛇蟲咬傷。
因此,我熟知各種治傷的草藥。
靠著這些草藥,我勉強止住了端謹的血。
一路上,一邊帶著他醫館裡求醫,一邊日夜不停地往中原趕。
半月後,我終是帶著他入了中原。
他時而清醒,時而昏沉。
有一次,他發著高熱,我隻得停下趕路,讓他休息。
欲去給他尋些清涼的溪水來,擦擦滾燙的身子。
他卻一把拉住我的手。
「阿姊,對不起,阿姊……」
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阿謹再也不亂跑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的淚水從眼角落了下來。
原來阿謹記起來了。
當年,他年幼頑劣,掙脫了乳娘的手,跑了出去。
我急急尋了他回來,路上卻遇到一伙人販子,圍追堵截我們到了一個破廟裡。
我將他藏在廟後頭的稻草堆下。
為了分散人販子的注意力,我從那廟裡逃了出去。
我與端謹年幼不好分辨,人販子原本盯上的是端謹,卻沒想到最後隻捉到了我。
他們一開始打算將我丟到野外去喂狼。
因為,他們嫌我是個女娃,賣不出太高的價錢。
所幸我還穿著錦服,身上還有母親給我的玉佩和幾件首飾。
他們將那些奪走之後,才留了我的性命。
隻是一番折磨始終是少不了的。
不過,總之,最後我是活了下來。
端謹的手緊緊握著我。
「阿姊,端謹一定救你出去……」
我也緊緊回握住他。
「好,那阿姊,一定帶著端謹回京城。」
父親和母親一定擔心壞了吧。
17
兩個月後,我帶著昏昏沉沉的端謹來到了京城城門前。
我扶著他,穿過那城門,卻被守門的護衛攔住了。
他一邊端詳著我,一邊命人取過一張紙來。
「端雲公主!」
他對著那張紙,對我失聲喊了出來。
卻沒想到,我形容已經這樣狼狽,竟還能輕易被人認出。
我點了點頭:「我就是……」
「來人,將她抓起來,立即押入宮!」
那侍衛看著我的眼神裡,有刻骨的恨意。
直到被押入宮,我才明白他那恨意的來由。
北漠王發覺我的出逃,大怒之下,屠了邊境的一座城。
中原的民眾哗然,朝臣也紛紛進言,說長公主教女無方。
竟做出和親之後,從北漠的皇宮出逃這樣的醜事。
聽聞那北漠王竟屠了城,我痛苦地落下淚來。
我原本就應該知道,端謹帶我走了,後果會極嚴重。
我就算死在那兒,也不該回來。
端謹被幾個人強拉著帶走了。
我則被押到了長宸宮,由皇上親自審了我。
「端雲,你讓朕很失望。」
他高高坐在龍椅上,看著不怒自威。
「朕原本以為,你同你母親主動提議要去北漠和親,是個有血性的女子。」
「沒想到,你竟做出這等事,伙同趙端謹從北漠潛逃……」
我伏著身子,艱澀開口:
「皇上,我弟弟和長公主他們,可還好?」
他嘆了一口氣。
「昭華終是朕的阿姊,朕隻是將他們一家圈禁,暫未做出處置,端謹朕送了他回去,也派人給他治了傷。」
「隻是,屠城之事終究是因你而起,恐怕不處置他們,難平民憤啊……」
我心中大慟,急急開了口道:
「皇上,一切都是端雲的錯。」
「和端謹,還有昭華長公主與驸馬無關。」
我深吸一口氣。
「皇上想怎樣罰端雲都可以,隻求不要連累他們。」
皇上皺了皺眉。
「隻是此事,光處罰你一人,恐怕還是不夠……」
「皇上,端雲此次拼死也要回來,也是為了將這個給您。」
我從袖中,取出我早便默記下的那張北漠的練兵圖。
原本那張給了端謹之後,我便又默下了一張。
如今,應當能派上用場吧。
皇上從太監手中將那圖接過一看,頓時大驚。
「你,你從何得來?可有依據?」
我微微咳嗽了兩聲,恭敬道:
「皇上,端雲是北漠王的妃妾,常常侍奉在其側。」
「這是端雲偶然間看到後,每次默記一些,最終將其補成的。」
皇上的話語裡帶了微微的激動:
「有了這張圖,朕何愁不能痛擊北漠人,報屠城和戰敗之仇!」
見他神色終於松動了,我急忙道:
「請皇上看在端雲將功補過的份上,答允端雲的提議,一切過錯,隻由端雲承擔!」
皇上最終應了我。
隻是他說,遭了屠城的百姓太多。
所以,要將我處死之後,將我的屍首燒成灰,以祭百姓的亡靈。
18
我在大獄中已經待了許久。
不知皇上有沒有遵守,與我的約定,真的沒有遷怒昭華長公主他們。
也不知道他打算什麼時候處死我。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此時,門外卻傳來人聲。
「世子,您隻能在裡頭待一刻。」
來人竟是許久未見的陳景珩。
我怔住了。
沒想到,在這種時候,竟然是他來看我。
「你……還好嗎?」
他看起來瘦了許多,神色也憔悴,站在牢房外,輕聲問我。
「世子應當已經知道,端雲是將死之人。」
我衝他揚起感激的笑容。
「世子願意來探望端雲,端雲感激不盡。」
「說起來,還沒有感謝世子當時的救命之恩呢。」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無事,恰巧路過,想與你招呼一番,順手救下你而已。」
他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似乎在忍耐什麼。
「趙端雲,我今天來,便是想問你,為什麼要從北漠回來?」
我愣了愣,還未開口,他的話便已劈頭蓋臉地湧來:
「你身上背負的是和親的使命,是一國的使命!你心中雖不願,可你怎麼能允許端謹帶你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