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神女廟瞬間亮起交錯的紅光,隱藏的陣紋驟然顯現出來。
白鶴仙君驚怒地瞪著我:
「誅仙陣?你怎會?」
我依舊笑:
「仙君好眼力,陣法書上說,除真神外,入此陣者,定會神形俱滅,煙消雲散,不入輪回。
「我一直想試一試,是不是真的。」
得到凡塵鏡後,我一次未曾去看過清衍仙君。
屢屢秘密出入凡人界,隻為在這座神女廟布下這誅仙陣法,引白鶴入局。
「你說凡人不敬神女,你就殺光他們給你師尊出氣。
「既然如此,神女背叛了我們,你身為她的徒弟,我殺你報仇,亦是應當。
「縱然你今日死在這裡,反正隻要我不說,就無人會知道。
「仙君你說,對不對?」
誅仙陣刺目的紅光映紅了白鶴的雙眼,映得他那張憤怒又驚懼的面孔愈加猙獰。
陣法在瘋狂地掠奪他的靈力,撕扯他的神魂。
他幾度想要衝出陣法,卻隻換得遍體鱗傷。
他痛苦地大叫,再也維持不住高高在上的姿態,跪伏於地,哆嗦著向我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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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別殺我!」
我微微偏頭,打量著他跪地求饒痛哭流涕的模樣,與他們這些神仙口中的蝼蟻並無不同。
醜陋,骯髒,卑微,渺小。
原來神仙也與我們凡人一樣,貪生怕死,欺軟怕硬。
我冷漠地看著他倒在陣法裡抽搐掙扎。
冷眼看著他的烏發一寸寸變得雪白,看著他原本英俊中帶著幾分邪佞的年輕面容迅速老去,最終成了雞皮鶴發的老翁。
他絕望的哀號聲,像極了那日魔神天火焚城時,我聽見的慘呼,像極了村民被肢解時的悲鳴。
他流著血淚的面容,像極了我爹那日的慘狀。
他的背後是低眉垂眸的神女像。
他的面前是與神女面容別無二致的我。
我們無動於衷地俯視著他的慘痛,就如同他曾經俯視那些被他視作蝼蟻的凡人。
最終,陣法吸幹了他的靈力,現出仙鶴原形,被徹底剿滅生機後,又消散於六界。
連半片羽毛都不曾留下。
誅仙陣的紅光熄滅。
我抬眸,如同八歲那年一樣仰望著神女像。
神女絕世的面容一如當年那般帶著悲憫眾生的神性。
我快意無比地笑起來:
「原來殺死一個仙人,也不是那麼難。」
11
白鶴仙君的失蹤,沒在修真界引起波瀾。
他修的是逍遙道,本就行蹤不定,來去自在。
縱然被人發現,他死在凡人界,也無人會懷疑到我身上。
一介凡人,單是翻越無回山就九死一生,如何有能力在凡人界來去自如?
除了還在歷劫的清衍仙尊,無人知曉我有凡塵鏡。
隻是清衍仙尊和白鶴仙君都不在,距離神女復生還有一月有餘,魔神擔心會有人阻撓,幹脆親自在洞府住下,盯著我。
有他在,那些欲行不軌的仙人倒是安分了不少。
畢竟魔神心狠手辣,絕不會像清衍仙尊和白鶴仙君那樣寬容他們。
千日將近,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神女的神魂在我體內逐漸復蘇。
她的思想,她的靈魂,有時會在某一個瞬間主導我。
午夜夢回,我越來越分辨不清,夢裡的我是我,還是她。
12
終於到了千日。
神女即將復生的消息傳遍修真界。
無數仙人於破曉騰雲駕霧而來,隻為瞻仰神女復生,恭迎真神歸位。
我第一次穿上修真界最精美的法衣,扮作神女從前模樣立於眾仙和魔神面前。
在他們的注視下,飲下最後一碗靈藥。
我的軀體經過靈藥的千日改造,早已完全契合神女神魂,再也不會在服藥後疼痛。
隨著靈藥發揮作用,神女神魂在我的丹田凝結出小小的人形,又鑽入識海,試圖將我的魂魄驅趕出去。
我的身體如同那日引魂入體般,開始泛著七彩神光,將我整個人襯託得超凡脫俗,天地失色。
眾仙驚喜地齊聲高呼:
「恭迎神女歸位!」
隨著神女逐漸掌握身體的控制權,我望著魔神的眼神越來越柔情似水,越來越含嗔帶怨。
他面露欣喜,神色愧疚又溫柔,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我曾聽聞,相愛之人,隻要一個眼神就能認出彼此,哪怕對方換了一具肉體。
可我想,魔神與神女大約是不夠相愛,至少他沒有認出我此刻充滿殺意的眼神。
在他張開雙臂,試圖將我擁入懷中的一剎,我用中年道人贈我的那柄劍狠狠刺向他心口:
「你去死!」
這是誰都未曾預料的變故。
在眾仙震驚的目光中,魔神的眉目冷下來,輕描淡寫地抬手擋住劍尖:
「小小蝼蟻,不自量力——」
下一瞬,他自負的冷笑卡在喉中。
這柄看似平平無奇的劍,輕易地刺穿他的手掌,不受阻礙地刺進他的心髒。
「這劍?」
我笑:
「是不是覺得劍上的氣息很熟悉?
「你可還記得凡人界被滅的慶國?」
神女與魔神是六界應陰陽而生唯二的真神,生來不死不滅,相生相克。
除了滅神陣外,六界之中,隻有他們能殺死彼此。
這柄劍,是中年道人用神女和魔神在凡人界歷劫時遺留的心髒鍛造,再以他們的血液淬火而成。
融合了他們二人的血肉與神力,是殺死魔神的絕佳利器。
神女神魂在我丹田徹底復蘇時,我就感覺到這具身體同時得到了神女的神力。
在這一刻,我就是神女,神女就是我。
我九死一生翻越無回山,苦心孤詣,承受千日服藥之痛,甘願獻祭自身,就是為了在這一刻,擁有弑神的能力。
被我強行壓制在識海裡的神女神魂,爆發出尖銳的怒吼:
「啊啊啊!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傷他!你怎麼敢的!」
我冷著臉,把全部神力貫注在劍上,狠狠貫穿魔神的身體。
我成功了。
魔神難以置信地看著心口,汩汩的鮮血順著劍身滑落在地。
他的身體仿佛瞬間漏了風,濃鬱的魔氣爆發一般湧出傷口,如同他的生命在洶湧著被抽離。
自他降生在這六界之後,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虛弱。
高高在上如他,定然從未料到,有一天居然會栽在他不屑一顧的蝼蟻手中。
他倒在了蝼蟻腳下。
13
我的識海劇烈刺痛起來,再也壓制不住神女的神魂,隻能任由她完全佔據身體。
我半透明的魂魄在眾仙的注視下,緩緩脫離肉體,縹緲在半空中,即將消散。
神女淚流滿面地跪倒在地,把神魂潰散奄奄一息的魔神抱在懷裡,對著他心口那柄劍和四散的魔氣手足無措。
她怒視著我:
「你怎麼敢!怎麼敢用我的手殺他!」
我居高臨下地回視神女,冷冷道:
「他屠殺我全村,在凡人界毀城滅國無數,六界不知多少生靈死於他手。他是魔,他作惡多端,死有餘辜!
「誅殺他,本就是你身為神女的天則!」
神女仰著頭,眼中滿是憎恨,那張清麗絕世的面容明明包裹在炫目的神光之下,卻猙獰得如同惡鬼。
她說出了與魔神屠城那日一模一樣的話:
「你們不過一群蝼蟻,生而死,死而生,所受苦痛皆是你們命該如此!是天道輪回,是天意,是命數!
「你們怎配與他相提並論!
「你居然敢為了一群低賤的蝼蟻殺他,那我便毀滅這六界蒼生,給他陪葬!」
這就是我們凡人年年月月殷勤供奉的神女。
這就是所謂的神女愛眾生。
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望著面前眾仙那一張張驚疑不定的面孔。
他們似乎也想不到,原來他們所景仰所推崇的神女,從未以六界蒼生為己任。
原來滿口悲天憫人的她,竟有這樣一副自私涼薄、罔顧眾生的醜陋面孔。
我在他們當中,看見了剛剛歷劫歸來的清衍仙尊。
他回來得巧,神女方才那刻毒的字字句句,他一字不落地聽得清清楚楚。
他向來淡然出塵的臉上,第一次失了清冷,滿是錯愕。
神女話音落下的剎那,刺目的紅光自她腳下驟然蔓延,古老繁復的陣紋以她為中心,如囚籠般將她困在其中。
鮮紅的陣紋轉瞬爬滿神女和魔神全身,他們的臉上、脖頸上、手臂上全是一道道扭曲交錯的紅光和古老文字。
乍然看去,仿佛將他們整個人割裂成許多細塊。
清衍仙尊猛地抬頭看我。
「滅神陣?!」
眾仙中有人驚呼一聲。
神女死在滅神陣中一次,自然最清楚這陣法的威力。
她看著腳下充滿殺機的陣法,看著爬滿全身刺目的陣紋,如同那日的白鶴仙君一般,因神魂被撕扯而發出痛苦的哀號:
「不,這不可能!這六界間怎會有完整的滅神陣?!」
14
在我剛到修真界,去魔神殿之前,先一步去過葬神淵。
傳聞魔神將害死神女的魔女,囚禁在葬神淵的一個洞窟中日夜折磨。
我找到那個洞窟時,魔女已死。
但她在石壁上留下了補完滅神陣的陣法。
神女不敢置信地搖頭:
「不,就算是滅神陣,你一介凡人所布之陣怎配殺我!」
我的魂魄已然很淡,俯視著滅神陣中苦苦掙扎的神女笑了起來:
「你可還記得凡人界的沈家?」
可還記得她與魔神在凡人界歷劫時,她為他生下,卻被魔神誤殺的那個嬰兒。
一介凡人的確不能讓滅神陣發揮最大的威力。
可我以神女和魔神的血液畫陣,以他們殘留的心髒碎片布陣,再以擁有他們血脈的那具嬰兒骸骨為陣眼,完成的便是這專為她與魔神準備的滅神陣。
老婆婆在無回山把那具嬰兒骸骨交給我時說,她要他們跟她一樣痛!
如今,我做到了。
我一字一句為她斷罪:
「你身為正道神君,受六界蒼生供奉,卻放任邪魔屠戮生靈,為一己私情,妄圖滅世,如何敢竊居神位,享無盡香火!
「殺人者,人恆殺之。
「棄人者,人恆棄之。
「魔神濫殺凡人,就注定要死於我這個凡人之手。
「你背棄了自己的信徒,就注定要被我這個信徒所背棄!」
「不!」
神女忍著神魂撕裂的痛苦,向著清衍仙尊伸出手:
「師兄救我!」
我冰冷的視線對上清衍仙尊:
「尊者曾言,你修的是無情道,是斬斷七情六欲,對萬事萬物一視同仁的大愛之道。
「你入道之後,當真未曾有過一己偏私?
「你說,你去歷劫是為了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我不問你是否見天地見眾生,隻問你可曾真正看清過你自己?
「所謂復生術,其實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奪舍邪術,我說得可對?」
清衍仙尊的臉色隨著我每一句質問,一點一點變得蒼白。
他從前常說,他的師妹有大愛,是為維護六界蒼生而生,故而犧牲某些人救神女,是為六界,為蒼生,而非私情故。
可他當真未有一絲私情嗎?
清衍仙尊注視著滅神陣中向他求援的神女, 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痛色,抬手於身前結了一個法印:
「眾仙聽令,與我一同誅邪魔,滅神!」
一直沉默的眾仙齊齊抬手, 在身前結出一個與清衍仙尊一模一樣的法印。
萬千靈力一起注入滅神陣。
滅神陣紅光大盛, 幾乎映紅了一方天際。
灼目的紅光裡隻看得見四散的魔氣和七彩神光逐漸被陣法絞殺。
神女悽厲的慘叫聲帶著極致的怨恨:
「縱然我是神, 又憑什麼不能擁有七情六欲!
「他是邪魔,他殺了這麼多人,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那」「你們不過與我一樣虛偽,一樣自私,一樣涼薄, 又憑什麼來審判我!」
眾仙心神震蕩,面露羞愧,卻無一人退縮。
直到滅神陣的紅光熄滅,陣中的神女與魔神神形俱滅,六界唯二的真神已不復存在,再無復生可能。
我望著空無一物的滅神陣,想起我爹流著血淚的頭顱,想起天火中無處逃生的凡人,想起無回山上的老婆婆和中年道人,終於真心實意地笑了。
大仇得報,雖死無悔。
在魂魄徹底消散前, 我抬眸看向滅神陣外以清衍仙尊為道的眾仙:
「你們這些仙人上可窺天機, 下可掌眾生,自詡通天徹地,無所不能。
「於你們而言, 凡人不過蝼蟻, 是可以肆意擺布踐踏的存在, 故而對我們毫無憐憫之心。
「可是大道五十, 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總有你們算不到的萬一。
「今日是我,來日也還會有另一個蝼蟻是這個萬一。」
蝼蟻可以撼天,凡人亦可弑神。
【後記】
神女與魔神被誅滅那日, 天地震蕩,地動山搖,震怒的天道降下的雷罰幾乎毀滅整個修真界。
天罰之後, 新的天地規則誕生,六界各自生出小天道和天道結界。
自此, 無論神仙妖魔, 隻要去了凡人界都會被壓制修為。
若在此界作惡, 必受此界天罰。
曾為修真界魁首的清衍仙尊,在帶領眾仙滅神之後,道心破碎, 終究沒能飛升,於百年後隕落於雷劫之中。
在他隕落之地,遺留了一份手稿,記載了一個凡人弑神的故事。
那凡人不曾留下姓名, 亦無畫像流傳,她魂飛魄散時,年僅十九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