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浸湿了她的鞋面和裙擺。公主沒頭沒尾地問我:
「巫燭,這些水從哪裡來?」
「有的從地底,有的從天上。」
「源源不斷嗎?」
「源源不斷。」
「你說一增一減,一漲一消,有形之物也如此嗎?」
「都是如此。」
「那為了這些源源不斷的水,失去的是什麼呢?」
「地的盡頭就是天的盡頭。地下的水從那裡流到天上,積雲成雨,再落回來。」
「人也是這樣嗎?」
「什麼?」
「為了有人活著,要有人死。」
公主輕輕地說。
我答:「是的,人最是這樣。」
公主長長地凝望著湄水下遊的方向,好像要一起匯入這場奔流。
「巫燭,我本來以為我可以救她……我本來以為,救她是一件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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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你會救很多人,公主。
「你看到田埂上的陰影了嗎?那是今年新發的麥苗。是因為你要參與的祭禮,它們才能在這裡生長、才能好好長成,人才有得吃、有得交賦稅。
「你看到我們用來傳遞消息的快馬了嗎?馬蹄上有黑白雜生的毛發,那是富琴部落進獻來的馬。是因為你要出塞和親,兩國交好通商,才有這些東西,不然它們就會和將士、邊關的居民一樣,跑死在戰爭裡。」
麥苗隨風擺動,好像在應和我的話。
公主呆了好一會兒,才說:
「巫燭,我沒想過這些……我都不認識麥苗。
「我是為了跟你學法術才幫忙,這個很自私吧?這也算犧牲嗎?」
誠實得令人心碎。
我說:「你的身份已經能做很多事了,公主。不必以命換命,也能帶來新生。」
「就像你護佑百姓一樣嗎,巫燭?」
「差不多,」我咳了一下,「不過我做的這些事主要是因為我厲害。」
公主笑了。
她說:「我要好好學習……雖然我不懂的事情有點多。我想好了,我要在富琴部落做像你一樣的人。」
「嗯,很有志向。」
萬萬年前的水從我們腳下流過。在這樣的時間面前,我和公主都太新了。但她的眼睛那麼亮,就連更古老的星子,都要映在裡頭閃耀。
18
湄水之源上的祭臺如一座山丘,站上去,要九叩九拜地爬完一百零八個長階。
雖然這種高度御風不成問題,但這是在給上天行禮,我隻能認命。
公主看到臺階,腿就打哆嗦:「巫燭,其實我之前沒和你說,我有點恐高。」
「恐高可不能當大巫啊。」
「其實我突然沒那麼想當了……」
祭禮的前一夜,我吩咐廚子多做點有翅膀的東西給公主加餐。
「多吃點,明天健步如飛。」
「這麼簡單嗎?你難道不是該用那種迅速改善身體的藥丸嗎?」
「嗯,」我啃著雞翅,「其實健步如飛是一句咒語來著,不信去問顧思危。」
公主欲哭無淚。
我說:「放心吧,皇帝行動不便,你又必須得在他後面爬,慢慢來。」
事實如此,公主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在祭臺旁邊的時候,帝驍看起來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也不知道這老東西還能參加幾次祭禮。
吉時已到。臺下隨行的文武百官分列而立,兵士敲起震天的鼓聲。
我向公主比個手勢,開始我們排練過很多次的舞蹈。
其實什麼都不會也沒有關系。一個真正的公主隻需要掌握一項本領,就是毫不畏懼地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最高處、最中央。
要承擔責任,也要承受榮耀。
大巫跳的舞,是在和神明通信。
剛開始匯報這一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比較輕緩愉快;而後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向神明獻上無數贊美、感恩的詞匯;最後代表人皇這一脈做出保證,繼續勵精圖治,希冀上天眷愛不改。
每一段公主都跳得很好。她的肢體由緊繃逐漸轉為舒展,仿佛真被神明的回音撫慰。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她都很有天賦。
我這樣想著,音樂進到皇帝的誓言。
帝驍也休息過來,緩慢地挪進法陣所能覆蓋的區域,預備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儀式結束。
大地突然震動起來。
19
風雲突變。
祭壇下的土地轟隆隆地起伏,我的心脈隨著大地的骨頭顫動。
皇帝的寶座被掀翻,跪成一片的文武百官紛紛跌倒在地,塵煙衝天而起,很快將他們的哭叫聲裹絕在外。
公主。
公主站得離祭品太近了。風在她身邊愈來愈急切地轉動,好像要將她拽入旋渦的中心,她一張開口就被嗆得說不出話,但仍竭力發出叫喊:
「巫燭,你快跑啊!」
她的發簪全部脫落,沉重的耳飾在風中翻飛,耳垂被撕裂,大滴的血落在她肩頭、落在地面上、落在法陣中。
我說:
「別廢話,閉上嘴呼吸!
「我教過你。我們每一次在地上躺著的時候,記得嗎?」
公主流著淚拼命點頭。
她在晨間功課的時候老是睡著,但我看著她,不知從何而來一股莫名的安心,好像覺得她一定能做到。我說:
「你不是問我是什麼嗎?」
我將十指按在地面上,將這股突如其來的能量轉移到自己身上。大地的震顫源源不斷地輸入我的身體,我的血液洶湧,心髒處的舊疾爆發出一陣陣痙攣般的疼痛。
真是一具脆弱的軀體啊。
「風就是我的呼吸,土就是我的骨肉,火是我的心跳,太陽是我的眼睛。
「你是我教出來的。不要怕!」
我像知道新生時的自己一樣知道她每一寸的感受。
我知道風如利刃刮過她的五髒六腑,我知道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人蜷縮,我知道她終於感受到力量時那種無以言喻的喜悅。
公主單薄的胸膛不停起伏,臉色漲紅,寬大的衣裳如旌旗鼓蕩,沙礫幾乎打在她的眼睛上,但她如信徒般注視著我。
我含住口中的鮮血,衝她微笑。
在這幾乎趨於永恆的一刻,圍繞公主的一切逐漸轉為平靜。
風在她身體一側聚集,柔和的旋渦將她託舉了起來,甚至閃爍著金色的光輝。
塵埃轟然下落。
帝驍暈在我的腳邊。
我將他往外踢了踢,才發現法陣的結構已經被地動完全改變了。
我還沒有教過公主現在這個法陣。
顧思危如果在場,或許能看出來,這樣的一個法陣是專為實現個人的願望而設的,法力的範圍有限制,願望不能指涉他人。
國朝的歷史上,有人向這個法陣要了太多銀錢,最終導致舊幣被廢除,重新頒行新幣;有人要智慧、有人要美貌,也有人隻是要求抹除自己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
法力也是有價格的。
現在這法陣的規格擴大了無數倍,幾乎擁有凡人所能獻出最多的祭品。
它能實現什麼樣的願望呢?
公主看不出來。公主處於祭品該在的位置上,正歡欣雀躍地朝我大喊:
「巫燭,我做到了,我飛起來了!」
20
「阿燭,你有什麼願望?」
在朝雲臺剛剛建成的時刻,昭武帝這樣問我。
他好整以暇地說:「當然,除了自由。」
我沒有任何其他的願望了。
公主驚喜的聲音停下。
她小心翼翼地說:「巫燭,你怎麼哭了?」
我一抹臉,擺出手勢,嘗試將帝驍和公主的位置互換,但無果。
法陣選中了自己的祭品,它要年輕鮮妍的公主,不要老態龍鍾的帝王。
公主也是昭武帝的血脈。
獻祭她,就能解開我被迫訂下的血盟,這太顯而易見了。
甚至我可以要得更多,我可以許願此生此世不再被禁錮。
我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就再也不必實現其他人的。
我甚至可以體會這具身體的老、病、死,可以再換一副新的軀體,甚至在截然不同的世界生活。
任何法陣都隻能維持一段時間。我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金色的光暈淡下來。
我覺得我真是賣命賣傻了,連靈魂也賣了。
我在想如果湄水重新回到之前的狀態怎麼辦,有多少人會死;我在其他地方所做的祝禱在我走後是不是還有效;我在想如果解開了盟約,我的生老病死還會不會讓這片土地動蕩?
昭武帝結束了長達百年的戰亂。
我剛剛將這一切納入我的生命的時候,滿目瘡痍,人少得可憐。我因此狠狠病了一場。
我花了很長時間——很多人花了很長時間,我才重新恢復健康。
我在想公主。
遠方的是遠方的,歷史的是歷史的,而公主正在我面前。
她擔憂的眸子盯著我,身上臉上凌亂不堪,還在問:「巫燭,你怎麼了?」
殘陽如血,在天幕上逐漸鋪陳開來。我新生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時刻。
我輕聲說:「我錯過了一個機會。」
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了。
光暈緩緩減弱,公主乘著風走到我的身邊來。
她非常無措地拍拍我的脊背,說:
「這個不怪你啊……突然地動誰能想到……」
恍惚中,我又看到昭武帝的臉。
他說:
「阿燭,早晚有一天,你會感謝我。
「和責任比起來,自由算什麼?」
21
三年一次的分水祭出了事,物議如沸。
我留下賑濟安撫災民。這樣的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死傷以外,活著的人都太驚懼,唯恐是上天降罰。
顧思危來看我。
他說:「您很久沒受這樣的傷了。」
我扯出一個笑:「這要感謝顧大人治下清明。」
「您願意給臣一個解釋嗎?關於地動。」
他的語聲平靜柔和,好像真是純粹為了求知,沒有任何別的目的,
「平常的地動,您都能預見、示警,這回究竟有什麼特殊?」
我說:「有什麼特殊,你們不是已經商議出來了?公主在場。」
「您不這麼覺得。」
「顧大人這麼覺得嗎?上天降罰,不是人皇的罪,不是百官的罪,是因為多出來一個女孩跳舞。」
我逼視他,他卻似乎更平靜了。
「臣相信您的安排沒有問題。隻是您不解釋,就會有其他的解釋。」
「你也覺得我不吉?」
問這句話的是公主。她從外頭回來,身上頗為狼狽,臉上沒見哭過,一問出這句話,卻紅了眼。
「我想幫的人都會受苦……我不是故意的。」
她捂著臉滑坐在地上,完全失去了一位公主的儀態。
顧思危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有一絲慌亂。
他說:「您不該出去施粥,外頭不安全。」
「對你們來說都安全。」
公主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沒有人恨你,是不是?
「你是天下人愛戴的好官,」公主望著他,「連我也——」
最後幾個字在她哽咽的喉頭生生剎住了。
顧思危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公主的問題不難,他卻無法回答。
我拿起手邊的絲巾,跪下來為公主擦拭額間的髒汙。
她的身子還在不停地發抖。
災民沒能向她扔什麼特別難以忍受的東西——他們手中僅有的也就是一些土塊。
但是砸在她身上,幾乎快將她摧毀了。
顧思危沒來由地說:
「對不起。
「臣會處理好這件事。針對公主的流言,本來就是臣的職責。」
公主沒有再看他:「請您退下吧。我要更衣了。」
22
外頭下起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