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水之遙》, 本章共3715字, 更新于: 2025-03-27 17:03:06

河水浸湿了她的鞋面和裙擺。公主沒頭沒尾地問我:


「巫燭,這些水從哪裡來?」


「有的從地底,有的從天上。」


「源源不斷嗎?」


「源源不斷。」


「你說一增一減,一漲一消,有形之物也如此嗎?」


「都是如此。」


「那為了這些源源不斷的水,失去的是什麼呢?」


「地的盡頭就是天的盡頭。地下的水從那裡流到天上,積雲成雨,再落回來。」


「人也是這樣嗎?」


「什麼?」


「為了有人活著,要有人死。」


公主輕輕地說。


我答:「是的,人最是這樣。」


公主長長地凝望著湄水下遊的方向,好像要一起匯入這場奔流。


「巫燭,我本來以為我可以救她……我本來以為,救她是一件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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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你會救很多人,公主。


「你看到田埂上的陰影了嗎?那是今年新發的麥苗。是因為你要參與的祭禮,它們才能在這裡生長、才能好好長成,人才有得吃、有得交賦稅。


「你看到我們用來傳遞消息的快馬了嗎?馬蹄上有黑白雜生的毛發,那是富琴部落進獻來的馬。是因為你要出塞和親,兩國交好通商,才有這些東西,不然它們就會和將士、邊關的居民一樣,跑死在戰爭裡。」


麥苗隨風擺動,好像在應和我的話。


公主呆了好一會兒,才說:


「巫燭,我沒想過這些……我都不認識麥苗。


「我是為了跟你學法術才幫忙,這個很自私吧?這也算犧牲嗎?」


誠實得令人心碎。


我說:「你的身份已經能做很多事了,公主。不必以命換命,也能帶來新生。」


「就像你護佑百姓一樣嗎,巫燭?」


「差不多,」我咳了一下,「不過我做的這些事主要是因為我厲害。」


公主笑了。


她說:「我要好好學習……雖然我不懂的事情有點多。我想好了,我要在富琴部落做像你一樣的人。」


「嗯,很有志向。」


萬萬年前的水從我們腳下流過。在這樣的時間面前,我和公主都太新了。但她的眼睛那麼亮,就連更古老的星子,都要映在裡頭閃耀。


18


湄水之源上的祭臺如一座山丘,站上去,要九叩九拜地爬完一百零八個長階。


雖然這種高度御風不成問題,但這是在給上天行禮,我隻能認命。


公主看到臺階,腿就打哆嗦:「巫燭,其實我之前沒和你說,我有點恐高。」


「恐高可不能當大巫啊。」


「其實我突然沒那麼想當了……」


祭禮的前一夜,我吩咐廚子多做點有翅膀的東西給公主加餐。


「多吃點,明天健步如飛。」


「這麼簡單嗎?你難道不是該用那種迅速改善身體的藥丸嗎?」


「嗯,」我啃著雞翅,「其實健步如飛是一句咒語來著,不信去問顧思危。」


公主欲哭無淚。


我說:「放心吧,皇帝行動不便,你又必須得在他後面爬,慢慢來。」


事實如此,公主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在祭臺旁邊的時候,帝驍看起來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也不知道這老東西還能參加幾次祭禮。


吉時已到。臺下隨行的文武百官分列而立,兵士敲起震天的鼓聲。


我向公主比個手勢,開始我們排練過很多次的舞蹈。


其實什麼都不會也沒有關系。一個真正的公主隻需要掌握一項本領,就是毫不畏懼地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最高處、最中央。


要承擔責任,也要承受榮耀。


大巫跳的舞,是在和神明通信。


剛開始匯報這一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比較輕緩愉快;而後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向神明獻上無數贊美、感恩的詞匯;最後代表人皇這一脈做出保證,繼續勵精圖治,希冀上天眷愛不改。


每一段公主都跳得很好。她的肢體由緊繃逐漸轉為舒展,仿佛真被神明的回音撫慰。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她都很有天賦。


我這樣想著,音樂進到皇帝的誓言。


帝驍也休息過來,緩慢地挪進法陣所能覆蓋的區域,預備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儀式結束。


大地突然震動起來。


19


風雲突變。


祭壇下的土地轟隆隆地起伏,我的心脈隨著大地的骨頭顫動。


皇帝的寶座被掀翻,跪成一片的文武百官紛紛跌倒在地,塵煙衝天而起,很快將他們的哭叫聲裹絕在外。


公主。


公主站得離祭品太近了。風在她身邊愈來愈急切地轉動,好像要將她拽入旋渦的中心,她一張開口就被嗆得說不出話,但仍竭力發出叫喊:


「巫燭,你快跑啊!」


她的發簪全部脫落,沉重的耳飾在風中翻飛,耳垂被撕裂,大滴的血落在她肩頭、落在地面上、落在法陣中。


我說:


「別廢話,閉上嘴呼吸!


「我教過你。我們每一次在地上躺著的時候,記得嗎?」


公主流著淚拼命點頭。


她在晨間功課的時候老是睡著,但我看著她,不知從何而來一股莫名的安心,好像覺得她一定能做到。我說:


「你不是問我是什麼嗎?」


我將十指按在地面上,將這股突如其來的能量轉移到自己身上。大地的震顫源源不斷地輸入我的身體,我的血液洶湧,心髒處的舊疾爆發出一陣陣痙攣般的疼痛。


真是一具脆弱的軀體啊。


「風就是我的呼吸,土就是我的骨肉,火是我的心跳,太陽是我的眼睛。


「你是我教出來的。不要怕!」


我像知道新生時的自己一樣知道她每一寸的感受。


我知道風如利刃刮過她的五髒六腑,我知道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人蜷縮,我知道她終於感受到力量時那種無以言喻的喜悅。


公主單薄的胸膛不停起伏,臉色漲紅,寬大的衣裳如旌旗鼓蕩,沙礫幾乎打在她的眼睛上,但她如信徒般注視著我。


我含住口中的鮮血,衝她微笑。


在這幾乎趨於永恆的一刻,圍繞公主的一切逐漸轉為平靜。


風在她身體一側聚集,柔和的旋渦將她託舉了起來,甚至閃爍著金色的光輝。


塵埃轟然下落。


帝驍暈在我的腳邊。


我將他往外踢了踢,才發現法陣的結構已經被地動完全改變了。


我還沒有教過公主現在這個法陣。


顧思危如果在場,或許能看出來,這樣的一個法陣是專為實現個人的願望而設的,法力的範圍有限制,願望不能指涉他人。


國朝的歷史上,有人向這個法陣要了太多銀錢,最終導致舊幣被廢除,重新頒行新幣;有人要智慧、有人要美貌,也有人隻是要求抹除自己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


法力也是有價格的。


現在這法陣的規格擴大了無數倍,幾乎擁有凡人所能獻出最多的祭品。


它能實現什麼樣的願望呢?


公主看不出來。公主處於祭品該在的位置上,正歡欣雀躍地朝我大喊:


「巫燭,我做到了,我飛起來了!」


20


「阿燭,你有什麼願望?」


在朝雲臺剛剛建成的時刻,昭武帝這樣問我。


他好整以暇地說:「當然,除了自由。」


我沒有任何其他的願望了。


公主驚喜的聲音停下。


她小心翼翼地說:「巫燭,你怎麼哭了?」


我一抹臉,擺出手勢,嘗試將帝驍和公主的位置互換,但無果。


法陣選中了自己的祭品,它要年輕鮮妍的公主,不要老態龍鍾的帝王。


公主也是昭武帝的血脈。


獻祭她,就能解開我被迫訂下的血盟,這太顯而易見了。


甚至我可以要得更多,我可以許願此生此世不再被禁錮。


我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就再也不必實現其他人的。


我甚至可以體會這具身體的老、病、死,可以再換一副新的軀體,甚至在截然不同的世界生活。


任何法陣都隻能維持一段時間。我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金色的光暈淡下來。


我覺得我真是賣命賣傻了,連靈魂也賣了。


我在想如果湄水重新回到之前的狀態怎麼辦,有多少人會死;我在其他地方所做的祝禱在我走後是不是還有效;我在想如果解開了盟約,我的生老病死還會不會讓這片土地動蕩?


昭武帝結束了長達百年的戰亂。


我剛剛將這一切納入我的生命的時候,滿目瘡痍,人少得可憐。我因此狠狠病了一場。


我花了很長時間——很多人花了很長時間,我才重新恢復健康。


我在想公主。


遠方的是遠方的,歷史的是歷史的,而公主正在我面前。


她擔憂的眸子盯著我,身上臉上凌亂不堪,還在問:「巫燭,你怎麼了?」


殘陽如血,在天幕上逐漸鋪陳開來。我新生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時刻。


我輕聲說:「我錯過了一個機會。」


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了。


光暈緩緩減弱,公主乘著風走到我的身邊來。


她非常無措地拍拍我的脊背,說:


「這個不怪你啊……突然地動誰能想到……」


恍惚中,我又看到昭武帝的臉。


他說:


「阿燭,早晚有一天,你會感謝我。


「和責任比起來,自由算什麼?」


21


三年一次的分水祭出了事,物議如沸。


我留下賑濟安撫災民。這樣的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死傷以外,活著的人都太驚懼,唯恐是上天降罰。


顧思危來看我。


他說:「您很久沒受這樣的傷了。」


我扯出一個笑:「這要感謝顧大人治下清明。」


「您願意給臣一個解釋嗎?關於地動。」


他的語聲平靜柔和,好像真是純粹為了求知,沒有任何別的目的,


「平常的地動,您都能預見、示警,這回究竟有什麼特殊?」


我說:「有什麼特殊,你們不是已經商議出來了?公主在場。」


「您不這麼覺得。」


「顧大人這麼覺得嗎?上天降罰,不是人皇的罪,不是百官的罪,是因為多出來一個女孩跳舞。」


我逼視他,他卻似乎更平靜了。


「臣相信您的安排沒有問題。隻是您不解釋,就會有其他的解釋。」


「你也覺得我不吉?」


問這句話的是公主。她從外頭回來,身上頗為狼狽,臉上沒見哭過,一問出這句話,卻紅了眼。


「我想幫的人都會受苦……我不是故意的。」


她捂著臉滑坐在地上,完全失去了一位公主的儀態。


顧思危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有一絲慌亂。


他說:「您不該出去施粥,外頭不安全。」


「對你們來說都安全。」


公主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沒有人恨你,是不是?


「你是天下人愛戴的好官,」公主望著他,「連我也——」


最後幾個字在她哽咽的喉頭生生剎住了。


顧思危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公主的問題不難,他卻無法回答。


我拿起手邊的絲巾,跪下來為公主擦拭額間的髒汙。


她的身子還在不停地發抖。


災民沒能向她扔什麼特別難以忍受的東西——他們手中僅有的也就是一些土塊。


但是砸在她身上,幾乎快將她摧毀了。


顧思危沒來由地說:


「對不起。


「臣會處理好這件事。針對公主的流言,本來就是臣的職責。」


公主沒有再看他:「請您退下吧。我要更衣了。」


22


外頭下起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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