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消失得太快,我猝不及防。
第一次心底有了牽掛,連吃飯都開始索然無味。
但生意還是要做。
若是葉瑾被我那晚嚇跑了,隻能說明這個男人也靠不住。
若是生意沒了,就代表錢就沒了。
我強打精神,為了恢復以往的勁頭,我的單子越接越多。
直到最後,需要熬到半夜才能趕上。
又是一個晚上。
我打開門,外面月亮高高地掛在樹梢。
熾熱的空氣一下撲入面龐,已經大暑了。
我嘆口氣,剛準備回去,腦後已經被擊中,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一個華麗的房間。
石榴繡作的帷帳,觸目都是紅豔豔的。
甚至八仙桌上還有龍鳳紅燭,正燃著燭火。
外面還是豔陽天氣,照進來卻莫名多了絲詭異陰森。
我掀開被褥,往屏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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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邊坐著許安澈。
他穿著紅色長袍,旁邊放著一個紫檀木託盤,上面是同色服飾和一個紅寶石頭面。
我心口一跳。
他瘋了。
許安澈真是瘋了。
我恐慌地想著,腳步急急往門外跑去。
可門被鎖上了。
哪怕我用力拍打,也無濟於事。
17
許安澈終於開了口。
因為許久未曾說話,聲音都帶著喑啞。
「這是我早就做好的。」
「婉清,當初我讓蘇家送你回家廟,不是想讓蘇婉若入府。」
他的聲音透著幾分疲憊。
「我認定的新娘,隻有你一個人。」
大掌覆上我的腰,像是冰冷的蛇在身後吐著信子,讓人不寒而慄。
「婉清,我原以為,你為了我下毒,是愛極了我。」
「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能永遠站在我身後。」
「但你怎麼能愛上別人。」
他將我身子掰轉過來,逼迫我的視線對上他。
細碎的光透過花窗照進來,半明半滅中,許安澈的臉變得可怖。
恍惚間,我開始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太像了。
許安澈的臉,變成了無數人的臉。
她們或笑或哭,尖銳的聲音衝破我的耳朵。
我終是沒忍住,嗚咽出聲。
「你放過我吧。」
「我答應你,我退婚。」
「我不允許!」
許安澈高聲制止了我,臉上是我無法理解的偏執。
我也來了怒氣,瘋狂脫離開他。
將手能觸碰的東西一樣樣砸向他。
在花瓶碎片在他臉上劃了道口子後,我被突然的血腥氣驚醒,身子順著門癱軟下來。
「許安澈,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要退婚嗎?」
我苦笑一聲。
既然他那麼想撕開我最隱秘的傷口。
那我便給他看。
哪怕要再一次直面這個藏在記憶深處的回憶。
18
那些嬤嬤一開始對我是尊敬的。
盡管我是隻身一人回來,但身上有和許家世子的婚約,她們也不敢對我如何。
不冷不熱,像個無關緊要的人伺候著。
但後來,她們不知道從哪裡聽到的消息。
我是犯了事被趕出來的。
許家更是要更換新娘人選。
那些無處安放的惡意,被徹底釋放了出來。
蘇家是出過侯爵的,這一代也是因為父親才得以體面。
以往我們回來,她們隻敢遠遠看一眼,連多嘴都不敢。
如今有了位正經小姐,隻要欺負我一次,會帶給她們極大的虛榮感。
很快,我帶回來的綾羅綢緞被換成麻布粗服,金銀發簪成了木簪,連三餐都無法保證。
叔叔更是直接斷了我的銀錢。
她們得不到油水,直接將我趕到最落魄的屋子裡。
「我隻問你,刁奴欺人,你在哪?」
我淡淡一笑:「你在帶著蘇婉若遊湖泛舟,陪她看燈猜字謎。」
「在我餓到抓著後山的草根啃食時,你帶著蘇婉若去嘗遍京城所有美味。」
「我說得對與不對?」
許安澈的臉一寸寸白下去。
直到最後,毫無血色。
19
那天我說完後,許安澈連頭都不敢抬。
所以他也知道這種日子痛苦。
否則他怎麼會一言不發?
最後倉皇離去。
後來的事我記不得了。
隻能記起屋子裡都是燭光漫天,最後慢慢吞噬,最後成了蔓延的紅。
像極了我被打後,看到的鮮血。
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已經在柳城的小院裡。
外面陽光正好,大片大片撒了進來。
因著那些事,在住進來前我特地改成了長窗,因此哪怕深夜,月色透進來也是亮澄澄的。
門被打開,我下意識握緊了錦被。
是葉瑾。
我鼻尖一酸,背過身躺下去。
難得使了小性子。
「對不起。」
葉瑾臉色肅穆,半跪在我床邊,小心翼翼衝我道歉。
我本不想接受的,但還是沒忍住,轉過身想開口。
誰知剛張口,盡數都是哽咽。
「我不接受。」
葉瑾含著笑:「那我便努力讓你接受。」
他的手小心翼翼挪到我手邊,沒有我的同意,他連碰觸都不敢。
「要是你一輩子不接受,我便一輩子努力。」
這話說得過於認真,我沒忍住,扭頭看去。
撞上一雙認真極致的雙眼。
帶著悔恨,堅定,還有毫不掩飾的愛意。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雙腿直直跪下,盡管耳根紅紅的,但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誠摯。
「蘇姑娘,這次是我疏忽,但能不能給在下一個機會。」
「一個,能讓我求你原諒的機會。」
我凝神看他,隻覺心底猛然一塌,那種墜落,夾雜著無數惶恐與感動。
這種被珍而視之的感覺,已經多久沒有了。
回憶裡那個戴著白花,小小個縮在靈堂前的女孩,哭腫了眼。
後來,白花漸漸被粉色暈染,最後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隻是她沒有再哭。
而是學會重塑血脈,將委屈深壓在心底。
誰也瞧不見。
很久之後,我聽見自己緩慢吐出一個字。
「好。」
20
等雪子落下第一天,許安澈回陽城了。
他幾近摔倒似從馬上下來,狼狽異常。
可進來時腳步緩慢,看著滿屋紅綢,似是不相信。
「你要成婚了?」
「你真的要成婚了!」
像是得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消息,連說話都是低喃。
隨後他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撩起袖口和褲腳,上面是已經結痂的傷口,燎泡還在,能清晰看出之前受的傷有多重。
許安澈滿臉希冀看著我:「那天大火,是我救的你。」
我淡淡掃了一眼,沉默。
「有什麼用呢?」
許安澈,來晚的悔恨,就是晚了。
他痴狂大笑,隨後是滿臉淚水。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許安澈察覺到我的動作,面色一僵。
「你怕我?」
他狠狠攥緊我的肩膀,眼神湿紅。
「別怕我,婉清,我不會傷害你的,當初是我識人不清,是我以為,不管什麼時候,你都會在我身邊,可我現在隻覺得,對不起。」
他低低啜泣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紫檀木小盒。
裡面是一枚紅寶石戒指。
「原本是想在你回來後給的,但我們之間已經有太多的誤會。」
他苦澀一笑,強硬將戒指塞入我手中。
和以前一樣,不管我願不願意,隻要他給的,我都必須全盤接受。
21
這是他送我的最後一件禮物。
似乎是釋懷了,他走前是微微松氣的。
但我沒有收下,將其放回去,送給了丫鬟。
她們是葉瑾給我挑的。
因著升官,他成了七府巡按,等成親後便要啟程。
日子就如流水過去。
葉瑾官場愈發順遂,在第二個孩子落地後,他被皇上召回京, 徹底在京城安了家。
許家依舊是靠祖宗功德蔭庇,許安澈已經成了世子。
一日花燈節, 我帶著兩個孩子去賞花觀燈。
一個剛開始認字,一個還在牙牙學語。
盡管乳母丫鬟不少, 還是讓我精力疲乏。
影影綽綽的燈光處,我看到許安澈, 還有他身後跟著的蘇宛若。
如今我萬事順遂, 對於他, 實在沒有什麼想說的。
更何況,再分眼神和心力給他, 才更是對不起自己。
因此我隻是隨意掃了眼,又將注意力在孩子身上。
過了幾日,葉瑾帶了張請帖回來。
原來兩人終於要成親了。
「娘子想去嗎?」
我抱著孩子, 笑道:「他們愛熱鬧, 咱們便帶著孩子去吧。」
葉瑾點頭。
如今他已是京官, 有些場面必須做。
哪怕兩人都不喜歡。
22
婚禮及其盛大, 似乎用盡了銀錢。
就連宣武王, 都親自前來慶賀。
這是我時隔七年再次見到許安澈。
他如今成為新一任侯爺, 卻一絲志得意滿也無,隻是麻木地看著來往賓客。
紅綢彩花, 一切都如夢似幻。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曾經嫁給他會是什麼樣子。
但現在真的看到他成婚,內心竟連一絲波瀾也無。
葉瑾悄悄拉緊了我的手。
心中一暖, 也不自主回握。
他看向我的眼神永遠柔情似水, 帶著無限情誼。
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足夠了。
半月後,宣武王造反,被葉瑾一箭射殺在午門。
一時間敗兵如山倒,原本背靠宣武王的許家也被革職查辦, 聽候審問。
葉瑾越來越忙碌,被抄家的氏族也一日比一日多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葉瑾擰著眉回來。
「他想見你一面。」
我沉默。
很久之後搖搖頭。
「我和他,已經無話可說。」
他來陽城,根本就不是因為我。
包括之前找到我,都是他為宣武王辦事後順便來找我的。
23
當初我作為繡娘上門為那些貴婦定制。
其中也有宣武王的愛妾。
她是個喜歡奢華的女人。
有一次暗示我,如果她穿上鳳袍會如何?
我當即發覺不對, 好在她也覺得自己失言並未多說。
但從那以後,我身邊就多了幾個人。
我不動聲色將自己的行蹤傳入京城,果然引來許安澈。
他在我離開後不斷找人尋我。
於是我便和葉瑾聯合, 讓他看到那一幕。
果然, 許安澈將我拐走放置在他的勢力範圍內。
宣武王也不方便動手。
而葉瑾, 則借機上京,和丞相商議。
他本就是丞相門生, 如今又得了這等消息,便請君入瓮。
雕梁畫棟,一切都是我熟知的模樣。
「(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傷筋動骨的隻有皇上看不慣的人。
蘇家連坐, 也被下獄。
喧鬧了半年後,京城才漸漸恢復平靜。
而我的成衣鋪也如火如荼起來。
「娘子,天晚了, 該回家了。」
曾經在我身後護我回家的男人,如今已經站在我身側。
但他臉紅的毛病還是沒改。
我淺淺笑著。
主動拉起他的手,往家走去。
是屬於我自己的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