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撫著肚子,腹中骨肉好似有感應,他輕輕地踢了我一腳。我淡淡地吐了一口氣,對阿吉說:「想不想你家殿下,從此再無後顧之憂?」
她錯愕地盯著我,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
13
七日過後,我早產了一個死胎。
阿吉告訴我,是個男孩,他身上布滿了青斑。
拓跋弘坐在我床邊,輕聲細語道:「你不想看看他麼?可惜他的眼睛睜不開,不知道像你還是像我。我更希望他像你,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費勁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嘴巴咬著食指,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
背後是拓跋弘冷冷的聲音:「阿寧,是你殺了他,對嗎?」
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是我聽錯了。
「醫師說一切正常,為何會早產?孩子為何會死?阿寧,你愛過嗎?就算你不愛我,你愛過孩子嗎?」
「砰」的一拳,砸在我床邊的木櫃上。屋內陷入靜默,我聽見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支起破碎不堪的身體,我冷嗤一聲:「其實我早就想殺了他,但好歹他還有點利用價值。」
他的眼中滿是不解,我繼續說:「那次阿吉給我藥,我是故意拖到你回來才喝,我想試探你,到底看不看重這個孩子。」
「沒想到,你還真的想要留他。」
我的嘴唇忍不住顫抖,每一說一個字,都精準地扎在他心上,而我也同樣承受著反噬之痛。
拓跋弘眼色凜冽一掃,抬起那隻鮮紅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我緩緩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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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沒有用力,轉瞬,手滑了下去,他替我蓋好被子,對阿吉說:「好好照顧她。」
阿吉紅著眼眶,端著藥走過來,我推開,不想喝了。
這些日子我喝的藥太多了,整個人都是苦的。
須臾,她放下碗,頭埋在我床邊,嗚咽地哭了起來。
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很小聲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讓她的手上沾了一條人命。
是我求阿吉給我找來的藥,我不想生下拓跋弘的孩子。
此生,我不會和任何人有孩子。
我不想在生命的盡頭,還留下羈絆,更不想他重復我以前的命運。
原以為,拓跋弘會惱怒,會殺了我泄憤,可他沒有。
為什麼呢?
我忍住不去細想,因為我的頭,實在太痛了。
14
拓跋弘又去打仗了,他出徵前來看我。
阿吉正在給我喂藥,我實在喝不下去,把藥全嘔了出來。
他哼了一聲,奪過阿吉手中的藥碗,捏著我的下颌,將藥灌進我的嘴裡。
我嗆得直咳嗽。
他冷聲道:「阿寧,你想死?」
我當然想死,馮嬤嬤死了,魏琛也死了。我在魏國人眼裡是賣國賊,在遼國人心裡是異族妖女。
我還有活路嗎?我遲早會死,但不是現在。
轉瞬,我握著拓跋弘的手說:「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說。」
「這一仗,一定要贏,取我父皇的首級。」
拓跋弘露出欣喜的笑容,點頭說好。
這場仗,一打就是三個月。
有好幾次,拓跋弘的姬妾想闖進來,為難我,都被他留下的侍衛攔在了門外。
清晨,我難得下了床,推開了窗,粉色的花瓣蘼蘼而下,是春天來了。
阿吉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她說:「殿下勝了,魏國皇帝要送公主來和親。」
我驀地退了一步,腦子裡浮現一張與我容貌相似的臉。
遼國接管了魏國的土地,為了安穩民心,拓跋弘沒有殺掉魏國皇帝,而是將他幽禁起來。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真正把玩那把木劍。
我即刻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我的思鄉之情,讓阿吉給我送了出去。
幾日過後,拓跋弘把我接到了魏國曾經的都城盛京。
下馬車時,看見那堵厚厚的紅牆,我的心忍不住,痛了一下。
紅牆之內,再也沒有給我送糕點的公子,沒有偷偷給我塞飯的馮嬤嬤,也沒有教我寫字的琴娘娘。
這一切,都是拜那個人所賜。
15
拓跋弘與魏萱的婚期定在七日之後。他讓我不要吃味,他說,他這麼做是為了穩固前朝那些舊人。
我淡笑著沒有說話,我回來不是為了這個。
大婚當天,整個皇宮都是一片紅色。
回來以後,我循規蹈矩,拓跋弘沒有再關著我。
我為的就是今天。我打扮成送飯的宮女,躲過了守門侍衛的查探。
我的父皇,這世上與我血脈最近的人,正坐在床頭,一身黑衣。
他老了許多,臉上布滿了溝壑。
看到我的一瞬,他站了起來:「你是?」
他不曾看清過我的臉,自然不記得我。
「陛下,今日公主大婚,特備美酒,與您同樂。」我畢恭畢敬地把酒杯遞到他面前。
他毫無防備地飲下,半晌,藥力發作,他口吐鮮血,指著我,卻吐不出半個字。
一切的始作俑者終於死了,他死不瞑目。
在得知我殺掉了前朝皇帝之後,拓跋弘砸掉我房中能砸的所有東西。
「魏寧,我答應過群臣,不殺亡國君王,你,你讓我以後如何服眾?」
我瞪著他,質問道:「可你也答應過我,要親手取他的首級。」
他氣得面紅耳赤,雙手握拳,青筋凸起,咬著牙對我說:「換做旁人,已經死了千百次了。」
我不屑一笑,他轉身走出去,門摔得劇烈一響。
緊繃的心弦,驀地一松。我四肢癱軟,滑坐在冰涼的地上,隻覺喘不上來氣。
大仇得報,我已經失去了精神支柱,活不了多久了。
16
我再也沒見過拓跋弘。
天氣漸熱,阿吉給我送來了一盤冰鎮的甜瓜。其實,我現在吃什麼都是苦的。
夜晚的星光,極其冷淡,就像我的心一樣。
我扭頭看向阿吉,對她說:「阿吉,我餓了,想吃你做的飯。」
她愣了一下,說了聲好,走了出去。
我拿起燭臺上的蠟燭,點燃了床帷,又將蠟燭扔在門邊,潑了一壺酒。
拓跋弘趕到時,火勢已經控制不住了,他衝著我大喊:「魏寧,你給我出來。」
可他忘記了,已經沒什麼可以威脅到我了。
我沒有生的自由,難道不能有死的自由嗎?
他好幾次想衝進來,又被火焰撵了回去。我站在火中,舉起他曾經為孩子做的那把木劍。
一劍,正中心髒,血汩汩而下,染紅了我的衣衫。
奇怪,一點都不痛。
濃煙彌漫,我聽見男人撕心裂肺的叫聲,無所謂了。
誰也阻止不了我,去黃泉尋冷宮裡的那些娘娘,喝她們熬的羹湯。
迷迷糊糊間,我又聽見拓跋弘問我,愛過他嗎?
我張開了嘴,毫不猶豫地說:「不愛。」
番外·阿吉
1
我恨死魏寧那個女人了。
她讓我成了殺人兇手。
她知道我最恨漢人,循循善誘, 讓我給她找來了墮胎藥。
吃了以後, 她產下一個死胎。
我看著那個已經成形的嬰孩, 心裡愧疚得不像話。
縱使他有一半漢人的血統, 也不該如此啊!
2
後來,魏寧也死了。
我早該想到, 她流產以後, 胃口就不好了。
怎麼會在夜裡無端地想吃我做的菜?
她分明是想支開我, 然後自焚。
大皇子有好幾次想衝進去救他, 被侍衛們狠狠地拽住。
其實我早料到他們之間沒有好結局,但沒想到這麼慘烈。
我在一堆燒焦的木頭裡,找到了魏寧的屍體。
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了。
我問皇子如何處理, 他說, 隨便埋在後山吧。
3
我猜他是恨魏寧的,但又控制不住愛她。
否則他不會包容她一次次背叛。
她偷了軍營的布防圖, 她殺了前朝的皇帝。
很多時候, 我覺得他們很像, 又有一點不一樣。
我和大皇子從小一起長大, 他很愛漢文化。
這可能和他母親是漢人有關系。
他總是偷溜出宮, 去買一些漢人的書籍回來看。
被大王發現以後,少不得一頓打,還會燒掉那些書。
魏寧, 就和那些書一樣,是他這一輩子都無法真正擁有的東西。
4
魏寧死後,大皇子變得不近女色。
他從來沒有踏入過魏萱的寢殿。
哪怕她與魏寧有著相似的容貌。
有時候, 我會責怪我自己。
看著他步步深陷的時候,卻沒有攔住他。
一開始,我以為他隻是在魏寧身上尋找,他素未謀面的娘親的影子。
可後來,他為了魏寧,一次次放下底線。
我知道,這個女人, 不一般。
5
入了冬月,是我們遼人的節日。
血珠飛濺,男人的眼睛瞪得都快要裂開了。他捂住傷口,朝營帳外呼救,我不慌不忙地把他從床上踹下去。
「(沒」大皇子不信這些,但他也來了,站在雪地裡,嘴裡喃喃著:「若是那個孩子還在, 他也快三歲了。」
誰都沒有料到, 魏寧會這樣決絕,她殺人誅心啊, 用皇子親手為孩子做的那把木劍, 了結了自己。
我越來越恨魏寧了,因為她也間接殺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大皇子。
6
很多年以後,大皇子登基為帝,我奉命在勤政殿內伺候。
年紀大了, 他身體不濟,累得在案桌上睡著了。
我慢慢地抽開他捏在手指的奏折。
他仿佛夢囈:「阿寧,對不起。」
一瞬間,一股緩慢的痛感, 蔓延開來。
他始終忘不了那個女人。
沒關系,反正,他的阿寧再也回不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