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胸有千秋之人,他知道取舍。
「青嘉,除任家軍外,我是真的心悅你。」
我知道。
曾經我同裴遇退婚,太子氣勢洶洶地趕來任府為我打抱不平,還暗中喊人套了麻袋,打了裴遇一頓。
但我也知道,一個不能生育的太子妃,會在深宮漫長歲月裡變成一尊佛像。
她代表著任家軍,代表著天家對將士的仁慈,卻唯獨不再是她自己。
太子愛重我,但他對我的愛有限。
在他心裡,天家威嚴和皇權是最重要的,不然,他也不會縱容安陽在他身邊作威作福數月。
9
聽聞我失去了生育能力,裴遇夜半跌跌撞撞地闖進了任府。
他一身酒氣,流著淚喊我,
「青嘉,對不住……青嘉。」
他說若不是他貪戀兒女情長,丟下我載進了安陽公主的溫柔鄉,我也不會負氣遠走北疆,不會落下不能生育的毛病。
我氣笑了,差府中人將裴遇抬起來,直接丟出了大門。
「裴遇,你多大臉。退婚之日,我青嘉已徵戰沙場十二年,為國徵戰,是我任家骨子裡留的血,和你有什麼關系!」
「女子生育,十有九傷,更要孕育、哺乳接連兩年。軍情千變萬化,哪裡等得及,我不生育,是對將士們負責,哪裡輪得到你來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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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栽在門前的裴遇形容狼狽,滿身汙穢,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他是曾經北疆意氣風發,同我聲東擊西的少年郎。
我失望地關上了大門,阻隔了裴遇痴痴望向我的眼神。
第二日,聽聞裴遇和安陽公主大吵一架,甚至動了手。
安陽多年未孕,又是二嫁之身,雖貴為公主,但裴老夫人也早有微詞。
老夫人託人給我送了請柬,請我去府中一敘。
「去回老夫人,就說我病了。」
我差周承出去婉拒,這趟渾水,還是少來招惹我的好。
但我沒想到,裴遇和安陽這次,鬧得竟這般厲害。
不過十日,京中竟傳來了裴遇和安陽和離的消息。
起因是裴遇執意要將柔喜從外面接回來,封為側夫人。
柔喜的父親是軍中犧牲的將士,曾跟隨我父親身邊多年,那日東宮回來,我就請旨給她的父親任素秋追封了軍職。
如今她已不是無名無戶的小女,也是官家小姐了。
裴遇以此為契機,定要迎柔喜為側夫人。
柔喜將士遺屬,還是記在任家名下的,再加上安陽本就不受寵愛,最近又遭太子厭棄,裴遇在宮門前跪了兩日,皇上終於松了口。
說裴遇和安陽的事,他不再管了,日後也不必報給他。
既已嫁為人婦,安陽就是裴家的人。
安陽氣瘋了。
在府上摔碎了整個屋子的東西,揚言若是柔喜敢進門,她就敢當場將其杖殺。
裴遇旋即寫了和離書,說,那就在柔喜進門之前,同安陽斷了關系。
推搡之間,安陽不慎摔落臺階,傷了腦袋,陷入昏迷。
10
管家送進來一枚玉佩。
我差人喊她進來。
柔喜遠遠站在門口,朝我行了一個大禮。
她依舊羸弱,聲音卻清亮了許多。
「將軍當日所說,可還作數?」
我頷首,說當然。
「我,我想離開裴府,不想當裴將軍的側夫人!」
小姑娘說完,戰戰兢兢地看我。
我莞爾,
「當日你隻是裴遇的外室,無名無分,沒有保障。如今安陽公主要同裴遇和離,你又是側夫人,留在裴府,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更何況她身後有我,裴府的人也萬不敢作弄她。
柔喜搖了搖頭,
「我跟著裴將軍,並非為了富貴。父親病逝後,我和娘親相依為命……有一段日子,很不好過,是裴將軍給了我銀兩,為娘親治病。」
「但我想明白了,報恩,並非要做裴將軍的女人。我可以賺錢還他,也可以做他的馬前卒,為他保家護院,再不濟做個打掃丫鬟。」
我和管家都被她逗笑了,柔喜與我不同,我天生生得高大,上沙場又早,身高與尋常男子無異。
柔喜小小一隻,跪在地上握著拳說要保家護院,像奶兇的小貓。
「好。」我應了她,她既隨了任家的姓,總要照拂幾分。
柔喜報名了出徵,名頭是隨軍先生。
「將士們若是想寫家書了,我能幫他們寫,我還能漿洗衣裳,會做飯,也能照顧將軍。」
我擺擺手,我這糙漢,可用不著小姑娘照顧。
柔喜原本擔心軍中的人會瞧不起她,畢竟她做了裴遇兩年外室。
可沒想到,第一次見將士們,大家就將她團團圍住。
胡五郎硬塞給她幾塊碎銀,「柔喜大侄女,這是我攢的,我聽說你欠人錢,你先拿著,不著急還。」
柔喜連連推拒。
胡五郎眼眶一紅,「素秋……素秋大哥從前和我住一個鋪,我的家信都是他給我寫的,我的衣裳……他都給我補過。」
宋歸也道,「你就拿著吧,不拿,胡五晚上都睡不著。」
柔喜這才收下來。
我又借了她些,她連本帶利地湊夠了裴遇當年墊付的藥費,還到了裴府。
「裴將軍大恩,柔喜無以為報,日後再攢下銀錢,還會寄還給將軍。」
聽聞裴遇一陣苦笑。
「我已不是什麼將軍,銀錢日後也不必寄,你……當真要走?」
柔喜堅定地點頭。
「也罷……走吧,能回北疆,是好事……」
安陽受傷,裴遇被對家借機參了一本,說裴遇家宅不寧,又久無戰功,德不配位。
裴遇的三品將軍職被褫奪,賦闲在家。
11
大軍開拔的前一天,裴遇一身戎裝來到我門前。
這次他很守規矩,遞了拜帖,在兵丁處登記了名字。
周承等人見了他沒有好臉色,問他何事。
裴遇遙遙望向我,「裴遇,前來報名出徵。」
此番回北疆,並無大戰,沒有大規模招兵。
但如有身手好的,想報效國家,兵部也給我分了兩千的名額,用以補足大渝一戰的損失。
周承陰陽怪氣道,「任家軍可容不下裴將軍這尊大佛!」
裴遇不應,隻是眼珠一錯不錯地看著我。
「裴遇,年二十九,沙場九年,曾領兵作戰七次。
——任將軍,我符合任家軍招兵的要求,還請將軍,給我一個機會。」
眾人皆看向我。
許久,我頷首,指了指周承。
「他是我帳前小將,若你能贏過他,我便允你從軍。」
身後爆發出一陣起哄聲。
裴遇說,好。
「將軍……」宋歸擔憂地出聲。
周承雖然勇猛,但到底年輕,經驗不足。
裴遇曾是將星,他們之間,曾猶如天塹之別。
將士們的叫好聲如同雷鳴,周承抿著唇,穿上鎧甲,和裴遇站到了院子的中間。
「無妨,讓他們比比罷。」
裴遇伸出了長槍,那把紅纓槍……我認得。
上面的紅纓穗,在風霜裡變得灰紅,是我曾經給裴遇綁的。
看起來,分別三年,它從未有機會再現風採。
周承意氣風發,他比裴遇年輕十幾歲,眼神裡是像豹子一般的犀利尖銳。
他先出手了,長刀攜著風向裴遇攻去。
倆人身形頗快,刀刀狠厲,周邊將士們從最初的叫好聲,到一片靜寂。
周承大開大合,長刀如風,裴遇老謀深算,身形飄逸。
眾人看著目不暇接,一時竟分不出勝負。
二十招後,周承越戰越勇,裴遇明顯開始體力不支,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間滾落。
二十五招,裴遇節節敗退,雙腳錯步急急退後一丈有餘。
三十招,周承長刀直直向裴遇砍去,裴遇持槍去擋,半空中發出尖銳的金屬撞擊聲。
他沒擋住。
長刀攜力重重地壓了下去,裴遇單膝跪倒在地,退行數十步。
周承收刀,散漫地行了個禮。
「裴將軍,你敗了。」
裴遇垂著頭,沒有應聲,他持槍的手微微發抖,紅纓槍跌落在地。
英雄遲暮,何況裴遇還不到三十歲。
他離開沙場太久了,又常常酗酒買醉,身子早已虧空。
縱使任家軍向來因我,而對裴遇有舊怨,此情此景,也令人唏噓。
昔日將軍敗於新生的小將,周承回身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像一隻求誇獎的小獸。
我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說,「幹得不錯。」
緩緩走到裴遇面前,我執起地上的長槍,遞還給他。
裴遇的手還在發抖,止不住的,他神情惶然,抬眼看向我的時候,滿臉的無措。
「青嘉……」他抖著聲音喊我。
我截住他,「願賭服輸。」
裴遇閉了閉眼,留下兩行淚。
「北線戰事尚不吃緊,此去是駐軍。你是家中獨子,上有年邁的父母,又有重病的妻子,裴遇,——」
「你有你的責任。」
裴遇此人,總是如此的不合時宜。
當初北境備戰的時候,貪圖紅袖添香,離開袍澤兄弟躲在了京城的安樂窩裡。
他說是不能負安陽的那一碗粥。
可若是他執意不接,安陽又如何能鑽了空子,向他暗送秋波。
如今安陽重病,柔喜也棄他而去,他竟又想無事一生輕的離開京城,去北境放空。
軍中人還稱他一聲裴將軍,是念著他曾經的戰功。
但如此逃避責任的行徑,實在擔不起一聲將軍,也不配入我的任家軍營。
陛下既已褫奪他的官職,他就該在家中好好照顧妻子父母,休要再想起復的事。
12
遠行的號角吹響的時候,我身披鎧甲,戴著一品軍侯的禮冠,向皇帝和太子告辭。
有我任家軍在北境駐守,必不讓大渝越過邊境線一步。
宋歸、胡五郎、周承、柔喜,還有我無數的兄弟袍澤,皆在我身後。
此去豪情萬丈,不拘兒女情長。
多年後,
聽聞安陽公主一直都沒有醒,
——可能是不願睜開眼睛面對已對自己厭棄的夫君和父親。
安陽年幼的時候,曾經在一次宮宴上與我有過交集。
母親當年還在世,看她怯懦又豔羨地站在宴席外。
不受寵的公主在深宮裡,過得並不如意,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皇帝幾次。
母親差我去送了一盞精致的兔子燈給她, 她說, 我叫安陽。
裴遇自從那次敗給周承以後,大受打擊。
京中風言風語, 都說他是吃軟飯的,曾經的功績是借了我的東風, 後來的富貴是尚了公主。
昔日同僚對他冷言相待,裴遇一蹶不振。
一次深夜喝酒, 不小心載進了河裡, 被救上來的時候,雙腿凍了太久, 留下了傷。
他再也不能騎馬打仗了, 隻能坐在輪椅上。
裴遇將所有的戎裝和長槍封存, 越發頹唐,竟日窩在家裡。
餘生, 興許和安陽兩看相厭,一個不願醒來, 一個無法遠行。
小豹子周承執意不肯娶妻,後來他戰功赫赫,在沙場上令人聞風喪膽。
誰也不知道,他挑燈偷偷潛進了我的院子, 眼巴巴地望著我,
2
「【小」被我一腳踢了出去。
胡五郎從前線退了下來, 他收了柔喜當義女,為他養老送終,平日裡無事, 就去拉著宋歸喝酒。
宋歸不勝其煩, 躲進我的屋子裡尋清闲。
柔喜雖然羸弱,腦子卻好使, 看得懂兵書,還好學, 軍中人都喊她一聲女先生。
她攢了一筆銀子, 分作兩半,一半給家中寄回,一半做了一條狐裘毯子, 託人送給了裴遇。
「他予我的恩情,總該是還清了。」
太子繼承了皇位, 海晏河清, 他勵精圖治,北境軍永遠不缺後勤和糧餉。
得遇兩代明主,從未被猜忌, 是我任家之幸。
13
「幹娘, 我想學任家劍法!」
我摸了摸小孩子的頭, 笑著說,好啊。
周承把頭探過來,「周家刀學不學啊?」
小孩兒拍著手, 眼神清澈明亮,「當然,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