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她在這群孩子的打鬧聲和炮竹聲裡接到了遲曜打來的一通視頻電話。
視頻裡的遲曜看背景應該還在醫院,過年期間,醫院走廊空空蕩蕩的,偶爾有穿白大褂巡邏的醫生經過。他穿了件灰色衛衣,五官抗住了鏡頭,眉眼依舊是熟悉的樣子,或許是走廊裡燈光太暗,導致他看鏡頭的時候,眼神很深。
林折夏接起後說:“你怎麼想起來給我打視頻。”
“看看你。”
林折夏的心跳因為這三個字停了一下。
遲曜話音也頓了下,把話補全:“……看看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林折夏心說原來剛才話沒說完:“哦,我最近過得挺好的。”
“你在哪裡。”他問。
“魏叔叔老家這,”太久沒看到這張臉,林折夏有些不敢和他對視,她目光下移,“我第一次來,不過他們對我很好。”
林折夏又說:“你在醫院嗎?怎麼過年還在醫院。”
遲曜:“我媽身體狀況不太好,動手術之後養了一陣出院之後,又有點其他症狀。”
他們實在是太久沒見了。
哪怕隔著網絡,也感到有些莫名的拘束。
林折夏:“那你家……家裡的事情怎麼樣了。”
遲曜:“還在處理,新生產線的問題如果解決不了,工廠和當初買的這片地本身也還有一定估值,應該能填上。”
隻不過這個“填上”,付出的代價是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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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過後,兩個人陷入短暫沉默。
林折夏發現那種猛然間發現對方,比上一次,離自己又遠了一點的感受在瞬間卷土重來。
……
原來兩個再熟的人脫離了相同的環境和社交圈之後,也會變得無話可說。
“遲曜。”
她最後舉著手機,對準夜空裡的煙火說,“新年快樂。”
煙火升空,在黑夜裡綻開。
-
“新年快樂。”
京市第一人民醫院裡。
少年對著手機,放低聲音說了一句。
手機屏幕上,煙火絢爛,鏡頭晃了下,應該是有小孩從她身邊跑過去,吵吵鬧鬧的,在喊她“姐姐”。
過了會兒,視頻裡的女孩匆忙說了句“我媽叫我,我先掛了”。
視頻通話中斷。
遲曜在長椅上坐了幾分鍾,他把手機收進口袋裡,雙手插兜,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緊接著,身後的病房裡傳來白琴的聲音:“——遲曜。”
遲曜應了一聲,推門進去。
由於生病,加上遲曜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白琴這個從來沒有服過軟的女強人,開始依賴自己這個兒子,她人生中難得有這麼柔軟的時刻:“你在外面幹什麼呢?”
遲曜說:“打了通電話。”
說完,他又走到床邊,扶白琴起身後問:“要不要吃個蘋果。”
遲曜照顧她已經成了習慣,很快把蘋果削好遞過去,白琴接過蘋果的時候正想感慨,意外窺見遲曜放在她床邊的手機亮了下。
他的手機屏保是一張照片。
白琴仔細去看,看見一片藍紫色的繡球花團,和一個女孩子蹲在花邊的側影。
她覺得眼熟。
想了很久才想起來她對這個女生的印象源自哪裡。
印象來源於多年以前,她和寒山回去取東西,忽然跑出來攔住他們去路質問他們為什麼不陪遲曜的那個小女孩。
兩張臉很相似,隻不過記憶裡那個小女孩年紀還很小,臉上還有嬰兒肥。
而照片裡的女孩子,五官清秀,個子比起小時候高了不少,帶著少女時期特有的纖細。
白琴咬了一口蘋果,問:“你和……以前的朋友,還有聯系嗎?”
遲曜說:“有。”
醫院外面也在放煙花。
兩個人難得一起過年,居然是現在這樣的景象。
白琴難免感傷,她忽然說:“媽以前,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你的成長過程,我錯過了很多。”
遲曜在收拾果皮,聞言,手上動作頓了下。
“以前我像個背著重殼不得不往前走的人,一路上,我覺得背著的這個“殼”很重要,事業很重要,錢很重要,社會聲望很重要,別人眼裡的“白老板”三個字很重要。”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媽媽’這個詞在我的生命裡,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她那麼多年,一直錯過了最重要的東西。
白琴坐在病床上想,那個女孩子當初說的話是對的。
但當時,她和遲寒山急著回京市,隻覺得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
“這段時間,一直是你照顧我,”白琴看著遲曜,“你高三,還要學校醫院兩頭跑。我從來沒想過,現在居然會是我倚靠你,你在我沒有看到的地方……獨自成長成了一個很出色,很了不起的‘大人’。”
出乎她意料的。
遲曜收拾好水果刀,看向她,一字一句說:“我不是。”
白琴愣了下。
他又說:“我不是一個人獨自長大的。”
-
在林折夏以為她和遲曜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之後的某一天,她忽然間有了一種新的感受。
高考前一次的很重要的模擬考。
她超常發揮,連一向容易失分的數學都考得很好,年級排名進了年級前二十。
這個成績,幾乎是“一班”優等生的成績。
老劉和老徐兩個人都欣喜若狂,老劉更是特意把她叫進辦公室,連連誇她是“黑馬”。
“小林啊,我是萬萬沒有想到啊,”老劉拍拍她的肩,遞給她一張由他親自打印的劣質獎狀,“沒想到你在學習上有這樣的天賦。”
“作為入學成績被劃進七班的學生,通過自己的不斷努力,以一己之力挑戰一班。”
“學校需要你這樣的人,需要你這樣的優秀代表。”
“……”
林折夏低頭看了眼,劣質獎狀上劉主任的大筆寫著:學習奇才林折夏!
她深吸一口氣:“謝謝劉主任。”
老劉擺擺手:“不客氣,你要是想謝謝我,那下周一的升旗儀式,你上去演個講吧?發表一下學習心得,給大家做做考前動員。”
“……?”
林折夏忍不住說:“劉主任你,挺會做生意的。”
老劉一錘定音:“那就這麼說定了啊。”
“……”
在升旗儀式上發表學習心得。
這種事情在入學的時候,她根本想象不到。
以她的性格,她是那種站在在臺下給別人鼓掌的人。
林折夏拿著獎狀從辦公室出去,嘆了口氣,雖然不至於抗拒,但想到多少還是有點緊張。
她回到家,寫完兩套題之後,開始寫學習心得。
她的學習方法其實很笨拙。
沒有什麼很特別的招數,寫完後,自己也覺得這篇心得念起來會很無聊。
在上臺的前一天,她恰好收拾書櫃。
打開櫃門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擺在書櫃裡的那隻小兔子。
因為保護得好,平時收納在櫃子裡,所以小兔子鑰匙扣看起來還是很新。
她拿起它,某一瞬間,好像回到她和遲曜一起蹲在娃娃機面前的時候,她仿佛能看到少年勾著鑰匙環,把它送到她面前的樣子。
還有那天,他曾對她說過的話。
“膽小鬼。”
“你明天應該不會太倒霉。”
在這天之前,林折夏覺得她和遲曜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遠,遠得就快要抓不住了。
但也是在這天,她恍然發現,原來過去那段漫長歲月裡的無聲陪伴,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浸入了彼此的骨骼裡。正因為他的存在,所以她身上的某個部分才組成了現在的她。
這才是她和遲曜之間真正的距離。
盡管,他其實已經不在她身邊很久很久了。
第55章
之後的時間過得很快。
林折夏得知白琴出院, 之後遲寒山找到了一位老朋友幫忙,把之前沒能運作好的新生產線低價盤給了另一家生產商,雖然虧損很多, 基本上把這些年賺到的錢都折了進去, 但好在沒有真正傷根動骨。
兩人決定從頭開始。
隻是這次的計劃裡, 不再隻有工作了。
他們倆打算放慢腳步,把之前割舍的生活重新找回來。
說來人也很奇怪, 經歷了一次“失去”,反而“得到”了很多。
遲曜家裡的事不用他太操心之後,學校進入高考前的封校集訓期。京市的學校為了防止學生帶手機, 甚至有一套專門的信號屏蔽裝置。
於是兩人的聊天記錄, 停留在考前兩個月。
停留在遲曜和她說完這些事情之後, 林折夏回復的那句“知道了, 高考加油”上。
高考在六月份。
考前,林折夏的成績維持穩定狀態,沒有再繼續上升。
她自己也清楚, 再往上提分這件事確實很難,她不可能一年多時間就考進全校前十。
前十那幫人,早從高一開始就和後面的人拉開了巨大的差距。
徐庭就是是個典型。
腦子好, 學得快。
當然,在之前, 這幫人眼裡也有一個令人仰望的存在——那個放著一中不去,跑來二中打擊他們自信心的遲曜。
林荷察覺出她的低落,吃飯時說:“沒事的夏夏, 這個成績已經很好了, 媽做夢都沒想過你居然還能挑個好學校上上。實不相瞞,從你入學第一天開始, 媽就做好了你高考可能會落榜的心理準備。”
林折夏:“……”
落榜,那倒也不至於。
“可是我想去京大,”林折夏戳著碗裡的米飯,心說物理專業最好的那所學校,在京市,“我現在的成績,離京大最低分數線差了十幾分。”
魏平前陣子剛去學校,替她開完家長會,說:“漣雲大學也不錯呀,那天我去開家長會,你們老師找我聊過了,建議你報漣大,學校挺不錯的,而且你現在的分數,報漣大更穩一些。報京大風險實在太大了,也很容易影響你高考的發揮。”
因為如果高考沒有超常發揮,她考不上的可能性就是百分之一百。
這種心理壓力,誰都承受不住。
“漣大專業也很出名的,有些專業比京大還好,”魏平安慰她,“況且,你在漣雲我們也更放心些,京市那麼遠,你一個人過去,難免不適應。”
林折夏:“可是……”
她說完“可是”之後,剩下的話卡在喉嚨裡。
可是遲曜在京市,遲曜會填報的學校也在那裡。
那一刻,她感到很無力。
她這一年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可離京大還是有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和京大之間的距離,就像她和遲曜之間的距離。
她追不上了。
-
在填志願之前,遲曜給她打了一通視頻電話。
林折夏不知道怎麼想的,點了掛斷。
可能是太久沒見,比起那份想念來說,見到通過視頻對方,似乎會更加令人無所適從。
她掛斷後打字:我現在在外面,不太方便接視頻。
然後她撥過去一通語音電話。
“你們學校放假了嗎,”林折夏握著手機,清了下嗓子,對著聽筒說,“平時不是會收手機。”
遲曜的聲音通過聽筒,清晰地傳過來:“沒放。”
林折夏:“……那你怎麼給我打的電話,你難道去教導主任辦公室偷手機了。”
電話對面順著她說:“嗯,我半夜撬鎖。”
林折夏:“……”
半晌,遲曜才說:“請假了。”
林折夏:“哦。”
短暫沉默後,遲曜問:“什麼時候填志願。”
林折夏:“下周。”
“準備填哪所學校?”
“……”
林折夏沒有立刻回答。
對著電話,她那天在餐桌上被林荷和魏平齊齊阻止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她試探性地,再次捕捉住那個瘋狂的不切實際的想法,握著手機的手收緊:“你覺得……我填京大怎麼樣?”
怕遲曜多想,她補充說,“我隻是在漣雲呆膩了,想脫離林荷的魔爪,而且,唐書萱他們也打算報京市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