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對,我馬上就回來。”
林折夏撿起傘,慌亂地說,“馬上就回。”
由於林荷催促,林折夏也不能陪他回家切蛋糕了,於是在樓棟門口分開之前,她特意強調:“你回去之後一定要吃蛋糕,這個蛋糕可是我……可是我花大價錢買的。”
遲曜說:“知道了。”
說完,他又說,“你淋了雨,快進去。”
遲曜撐著傘,目送她進樓,然後回到家,第一時間不是去浴室把渾身湿透的衣服換下來,而是開了燈走向客廳,客廳中央的茶幾上,擺著一個蛋糕禮盒。
他解開絲帶,一眼就看出林折夏嘴裡這個“花大價錢”買的蛋糕,是她自己親手做的。
世面上哪有把蛋糕上的“生日快樂”這四個字寫得那麼扭曲的“大價錢”蛋糕。
他仔仔細細地把蛋糕切下來,然後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著。
偶爾還會有雨水匯聚在下顎處,順著下顎線條緩緩淹沒進衣領裡面。
他一邊吃,一邊去看邊上的那張卡片。
林折夏寫字從初中起就沒再變過。
字體圓鈍,秀氣工整。
-祝你心想事成,每天開心。希望你今後在做任何事的時候,都有用不完的勇氣。
他記得有次何陽嘲笑她這是“幼兒園”字體,氣得她連夜下單了一套草書字帖,說要把字練得狂野奔放一點,讓何陽知道知道什麼叫成熟。
最後因為期中考試被扣了五分卷面分,計劃作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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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曜這樣想著,把這行字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仿佛要將這兩行字極其鄭重地,妥善安放在記憶最深處。
他把整個蛋糕都吃完後,滑開手機,給遲寒山發過去一句話:我明天過來一趟。
-
因為昨晚發生太多事,折騰到半夜,又淋了雨,林折夏第二天睡過頭。
等她爬起來看時間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半。
她滑開手機,看到遲某給她發的幾條留言。
一條是:
-蛋糕還不錯
另兩條:
-我今天不在
-要去我家自己開門進
林折夏看著這句“我今天不在”,猜到遲曜大概是去見他爸媽了。
“媽,”中午吃飯時,林折夏問,“遲叔叔他們的公司是在哪個城市來著?”
林荷一邊盛飯一邊問:“在……好像在京市吧,怎麼忽然想起來問這個。”
林折夏地理不好,小時候聽過一句,但沒在意:“就是隨口問問。”
但她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京市,離這裡很遠很遠,比去海都市還遠。
往返要耽誤兩天時間。
且那邊因為地勢原因,可供開發的資源比這裡多,對工廠的發展也更有利。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遲曜父母很少回來。
林折夏對這幾天的記憶感到模糊,或許是因為遲曜不在。第二天要上學,是周一,但遲曜沒能趕回來,又多請了兩天假。
遲曜不在的日子,過得格外沒有記憶點。
放學的時候,何陽特意給她發來消息。
大壯:夏哥,我今天坐兩站路過來找你放學哈。
林折夏:?
林折夏:你很闲?
大壯:……
大壯:曜哥說的
大壯:我也不想來
林折夏愣了下。
遲曜這個人,不當狗的時候,還是很細心的。
她再見到遲曜的時候,是次日放學,她和何陽一起走,何陽一路上都在嘮自己學校的事,偶爾還會提到遲曜:“煩死我了,上回運動會,搞什麼合並比賽,什麼友誼賽。”
“現在我何陽在實驗附中已經痛失姓名,成了‘隔壁學校的那個很帥的人的朋友’。”
林折夏:“哦。”
何陽:“你可別哦了,你這個語氣讓我分分鍾想到曜哥。”
說到這裡,何陽又感慨:“你有沒有發現,你倆有時候意外地挺像對方的。不光是你,有時候曜哥說話也很有你的風格,比如冷著一張臉胡扯的時候。”
林折夏沒有意識到這點:“……有嗎。”
她和何陽聊著,有點出神,然後遠遠地,就看到從停在小區門口的出租車上下來的遲曜。
遲曜背了一個黑色的包,戴著口罩,後背挺得筆直,腿也被拉得又長又直。
“遲曜,”她扔下何陽,一路跑過去,“你回來了。”
遲曜隔著口罩“嗯”了一聲。
隻是一聲“嗯”,她察覺到遲曜心情似乎不太好。
她跟在遲曜身後,一路想跟著他進屋。
走到門口時,遲曜掏鑰匙開門,然後沒有先推開門進去,而是轉過身去看她:“又想進來喝水?”
林折夏:“是有點渴。”
過了會兒,她又問:“你……見到叔叔阿姨了嗎。”
遲曜難得戴口罩,大概是因為剛才車裡空氣太渾濁。
戴上口罩後眉眼被襯得更加突出,下半張臉即使掩在口罩下面,也依然能隱約窺見鼻梁和下巴的輪廓。
他抬手勾了下黑色口罩邊緣,說:“見到了。”
遲曜不記得他多久沒有見過遲寒山和白琴。
明明一個是他爸,一個是他媽,見面的時候卻好像連陌生人都不如。
兩天前,他出現在京市的時候,遲寒山來接他,問他:“你怎麼突然過來了。”
遲曜戴著口罩,站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
直到見面,遲寒山的形象才在他印象裡變得再次清晰起來,他們長得有幾分相似,但皺紋已經爬上男人的眼角,遲寒山穿了件灰白色的襯衫,手裡拿著公文包,眼底帶著藏不住的疲倦。
遲曜看著他,把說話的速度放得很慢:“你,和我媽,最近怎麼樣。”
不出意外,遲寒山幹笑了聲,說:“挺好的。”
“挺好的。”遲曜垂下眼,重復了一遍他的回答。
再抬眼時,他說:“所以,是打算繼續瞞著我了。”
遲寒山愣住了。
接著,他很快意識到,遲曜是如何知道的:“他們找你了?”
遲曜不置可否。
遲寒山啞然:“他們明明跟我保證過不會——”
遲曜又問:“媽呢。”
遲寒山支支吾吾,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告訴他:“在醫院。”
遲曜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在白琴沒有出現在火車站的那一刻,他隱約意識到,他們的問題可能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
然後他在京都第一人民醫院的病床上見到了白琴。
女人穿著病號服,臉色很蒼白。
她靜靜地躺在那裡,不復往日冷厲的形象。
這個把工作當成全世界的女強人,第一次倒下。精神焦慮導致了一系列問題,病來如山倒,她忙碌了那麼多年,居然一下子垮了。
“剛打了一針安定,”醫生邊記錄邊說,“精神狀態很不好,盡量不要讓她再接觸工作上的事情,還有,病人現在處於胃癌進展期,但是通過手術治療的風險還是存在,這點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醫生翻著手裡的檔案,又忍不住說:“你們現在的人啊——身體是最重要的,忙起來不顧身體哪行,吃飯不規律,有一餐沒一餐地吃。”
這天醫院裡很吵。
除了往來人群的聲音,醫生的,還有遲寒山的聲音。
“事情是這樣,工廠之前不是進了一批新零件,當時購買方式是貸款,我們本來想拓展一個新的生產線,沒想到進展不如預期,現在市場冷卻下來,生意不好做,資金鏈出問題……”
雖然遲寒山說得含糊,但遲曜很清楚,資金鏈出問題背後代表什麼。
這幾乎是動了命脈。
來找他的那群人肯定不是銀行的,看起來是民間借貸組織。遲寒山還不上貸款,為了延長緩衝時間,隻能再去借貸,用來還之前的貸款。最後滾雪球一樣,滾出一個填不上的窟窿。
……
“也是我太貪心。”
遲寒山緩緩閉了下眼睛:“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最後,遲曜聽見的,是他自己的聲音。
“怕我擔心。”
他輕扯嘴角,自嘲般地說出這句話。
“或許是吧,更多的應該是覺得沒必要。”
他把這麼多年的情緒一並說了出來:“沒必要告訴我。”
這是讓他感到最無力,也最可笑的地方。
“——那到底什麼是有必要的?”
說到最後,他幾近失態:“我們明明是家人,可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就是一個沒必要的人。沒有必要存在,沒有必要出現,所以也沒有必要告訴我。”
十八歲。
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年紀。
最後遲曜坐在醫院長廊的休息椅上,隔著口罩,呼吸變得又沉重又悶。
他抬手,勾著口罩,把口罩往下拽了點。
然後他聞到一陣很濃烈的消毒水味兒。
白琴就躺在跟他一牆之隔的地方。
而他也處在,越過十七歲,走向一線之隔的,另一端。
好像一腳踏進了未知的另一片世界,整個世界可以在頃刻間顛覆。
他再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恢復成在火車站那會兒的樣子,問:“還差多少。”
遲寒山沒反應過來:“什麼?”
“錢。”
遲寒山還沒回答,遲曜又說:“漣雲那套房子賣了,應該能緩解一陣。不用考慮我。”
“至於這裡……”他說話時,看著病床上的白琴,在短暫的時間裡他卻感覺時間似乎過去很久,最後他說,“我留下。”
遲寒山:“你要留下來?那你學校……”
遲曜看著他:“這麼多事,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遲寒山沉默。
遲曜:“我留下來照顧她,反正高三的內容提前學得差不多了,不會耽誤高考復習。等房子的事情差不多了,過一陣我就去辦轉學手續。”
遲寒山久久說不出話。
其實在遲曜突然過來之前,他和白琴已經在這種窘迫的困境裡撐了很久。
壓垮白琴的,其實不是生病。
而是多年苦心經營的事業一下瀕臨崩潰,她一時難以接受。
“寒山,你還記得嗎,”有天夜裡,白琴呆坐在客廳,看著陽臺說,“以前我們剛辦廠子的時候,你有個姓劉的朋友。我們都叫他劉老板,後來生意出事,從樓上跳下去了。我以前還不能理解,但是現在,如果我現在從這裡跳下去有用的話,我真的半點不會猶豫……”
他們對這份工作盡心盡力。
甚至,對手底下的員工都比對那個遠在漣雲市的兒子上心。
他們不是合格的父母。
但也實在是沒辦法兩者兼顧,手上的工作,手底下那麼多工人,太多無法控制的東西還是將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推越遠。
從遲曜第一次生病的時候,他們沒能回去開始,之後就是各種缺席。缺席家長會,缺席生日。
甚至、過年也越來越少回去。
一晃十幾年過去,那個小時候經常生病的病恹恹的兒子,在他們沒注意到的地方長大了。
遲曜的態度表現得比他更堅定。
他雖然沒有直說,但表達出了一句話:不管遇到什麼事,他會跟他們一起面對。
這個認知讓他很久都沒有回過神。
等回神後,遲寒山眼眶發熱。
他一個人照顧白琴,還要處理資金問題,咬牙撐著,他其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會和白琴一樣倒下,那天想和遲曜說家裡的事,又在下一秒立刻撤回。
但就在這種時候,他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兒子無形中拉了一把。
“不過,給我一點時間,”遲曜最後說,“我得……等到六月之後再走。”
“因為六月,有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日子。”
……
遲曜想到這裡,垂下眼,去看在他面前的女孩子。
林折夏穿著校服,背著個書包,她似乎是有點緊張,怕他這次過去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話語裡帶著小心翼翼和試探。
遲曜摘下口罩:“喂,這位姓林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