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鹿覺得可笑,連語氣都帶上了譏諷:“娘娘覺得,是太子想對你們阮家趕盡殺絕嗎?如今的大林,難道是太子說了算嗎?如果沒有父皇的縱容和默許,單憑太子一派,如何撼動你阮氏這顆扎根多年的大樹?”
這些道理,阮貴妃豈能不知。
否則,她怎會情願答應武安侯那樣無理的要求,也要將他拉攏過來。
隻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當面直白的點出來罷了。
這一次的宗祠事件,阮相一派遭受重創,朝中好幾處要職官員都因此事牽連下獄,太子黨趁機在這些職位上安插了自己的人手,任職書呈到林帝面前時,當天就批了應允,完全沒給阮相反應的時間。
武安侯也因為這件事拒絕了和阮家聯姻的提議,雪詩宴還未開始,已經連夜將女兒韋洛春送出京去,送回了元洲老家,擺明了是擔心阮家動手腳強行讓韋洛春與林廷結合。
不是她該放手了,是她不得不放手了。
阮貴妃呆坐在床邊,不知過去多久,突然一膝蓋朝林非鹿跪下來。
林非鹿躲了一下,她卻撲上來抓她裙角,痛哭道:“小五!小五我知道你跟廷兒關系好,你救救他,你救救我的廷兒……”
眼前的女子再也沒了往日的高傲矜貴,多年來的奪嫡之爭對她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而如今,林廷的自殺終於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就算我現在放手了,阮家放手了,太子也不會放過他的。阮家能退,阮相能告老歸鄉,可廷兒退不了,他是齊王,他是大林的皇長子,有他在一日,太子就不會安心,一旦太子登基,他不會留他……”
兩派相爭,結下的豈止是生死之仇。
林廷都知道他的死是唯一阻止這場奪嫡之爭的辦法,太子又豈能不知。
有他在一日,皇長子一派就永遠不會死心。
林非鹿不知道在如今的林傾心中,是否還有一絲對於這位長兄的情誼。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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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自己的裙擺從阮貴妃手中拽回來,看向床上的林廷,像是說給她聽,也像在給自己保證:“有我在一日,絕不會讓大皇兄出事。”
……
林廷服毒自殺的事沒有傳出去,對外隻說是他病重,阮相一派本就萎靡不振,聽聞這個消息,更如雪上加霜,有些人甚至私底下偷偷投向太子派。
林非鹿沒回宮,直接在齊王府住了下來。
最先來探望的是林念知,她就住在宮外,翌日一早就來了,剛好跟阮貴妃打了個照面。看著妝發凌亂憔悴不堪的阮貴妃,第一時間竟沒認出來。
下午時分林景淵和林濟文也來了,兩人看太醫面色凝重的樣子,也就沒去跟前打擾,隻在門外遠遠看了一眼,之後就一直在院外沉默坐著。
林景淵悶悶道:“前日我才來齊王府找過大哥呢,那時候他都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
林濟文抓抓腦袋:“大哥自出宮後身體好像就不如以前好了,是不是在宮外吃的沒宮內好啊?”
林景淵:“…………”
各宮聽聞齊王病重,都派了人來探望。東宮也派人送了兩根百年血參過來,但林傾一直沒來過。
有各位太醫每天會診,林廷體內的風璃草毒總算一點一點排幹淨了,但他還是昏迷著,每日就靠些水和流食進補,本就消瘦的身子越來越虛弱。
林非鹿急得不行,可又叫不醒他,後來想了想,打算試試現代“話療”的辦法。
她每天什麼都不做,就坐在床邊給林廷講故事。
一開始講一千零一夜,後來講童話故事,最後又講起自己看過的武俠劇。
這一日,正講到郭靖的七位師父不允許他跟黃蓉在一起,非要把他跟穆念慈湊成一對。
林非鹿盤腿坐在腳蹬上,手裡還拿了把說書用的醒木,說到精彩處便在床上拍一下:“那郭靖當然不幹啦,他隻喜歡他的蓉妹妹。他的七位師父就說,混賬!東邪黃藥師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狂魔,從今以後,我不允許你再見這個小妖女!郭靖就急了,說蓉兒不是小妖女,蓉兒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她嘆了聲氣,不禁撐著腦袋開始幻想,如果自己一開始穿的是武俠副本,說不定現在也擁有自己靖哥哥了吧?
床上突然傳出一道虛弱的聲音:“那最後郭靖和他的蓉妹妹在一起了嗎?”
林非鹿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意識到是誰在說話後,猛地從腳蹬上蹦了起來。
林廷睜開了眼,正含笑看著她。
林非鹿轉頭就往外跑:“孟扶疾!孟扶疾!大皇兄醒了!”
候在齊王府的太醫全部跑了進來,又是一番望聞問切,終於肯定林廷確實是沒事了。他體內餘毒已清,今後隻要注意調養身體,就不會再出問題。
太醫又開了新的藥方,等他喝完藥,廚房也端來了清淡的白粥。
林非鹿看著他漸漸恢復的臉色,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等房間內的人都離開,林廷半躺在床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對不起,讓小鹿擔心了。”
她搖搖頭,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林廷似乎意有所感,虛弱笑道:“那之後呢?郭靖是怎麼說服他的七位師父跟黃蓉在一起的?”
林非鹿吸吸鼻子,忍住眼中酸意,又將剩下的劇情粗略講了一遍:“後來他們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叫郭襄,一個叫郭芙,這就又是另外兩個故事了。以後再講給大皇兄聽!”
他眼睛彎彎的:“好啊。”
林非鹿看了他一會兒,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指去勾住他的小指頭,聲音瓮瓮地說:“大皇兄,我們約好了,以後不要再傷害自己了的好不好?”
林廷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下去。
他垂了下眸,長長的睫毛就搭在眼睑,投下一片濃鬱的陰影。
過了好一會兒,林非鹿才聽到他沙啞的聲音,他說:“小鹿,死了太多人了。”
夕陽的餘暉透過半開的窗戶透進來,恰好將他籠罩。可那樣溫暖的光芒,卻再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林非鹿不是第一次看到林廷哭。
他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他就抱著兔子躲在草叢裡哭。
他其實一直都愛哭,他心腸是那樣柔軟,總容易為了這個世界落淚。
可此刻眼淚從他眼裡流出來,一點聲響都沒有,滑過他蒼白的臉頰,一滴一滴落在他布滿細弱青筋的手背上。
他輕聲說:“那麼多人因我而死,何其無辜。我早該結束這一切的,哪怕是死了,也要在地獄背負這罪孽。”
林非鹿眼眶紅了,緊緊抓著他顫抖的手指:“不是你的錯,跟你沒關系。”
他抬頭看過來,很絕望地笑了下:“那麼多條人命,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第72章 【72】
一個連小動物都不忍心傷害的人, 看到那麼多人因他而死,該是何其痛苦。他陷在抑鬱的情緒裡,負罪感隻會越來越深, 直至被黑暗吞沒。
林非鹿握住他的手,像想努力給他溫暖和力量似的, 語氣卻放得輕輕的,問他:“大皇兄, 你以為沒有你, 就不會死那麼多人嗎?”
林廷還流著淚, 湿著睫毛看著她。
林非鹿說:“沒有你,也會有別人的。總有一個人,會站在你如今的這個位置,成為這場權勢之爭中最重要的那顆棋子。反而因為如今站在這個位置的人是你,才讓很多事免於發生,很多無辜之人免受牽連。”
林廷怔怔地望著她。
林非鹿認真地說:“換成另外任何一個人,甚至是我,都做不到像你這樣善良。我不會為了別人傷害自己, 為了自保,為了活得更好,很多我們不願意做的事,到最後都會試著去做。可是你一直沒有, 廷哥哥,你一直到現在,都守住了自己內心的原則與善良。因為你的存在, 這場奪嫡之爭中,很多人免受其難。”
沒有人因你而死,反而因為你的存在,救了很多人。
林非鹿的這一番話,其實有偷換概念的存在,卻也說的是事實。
換成另外任何一個人,可能早就跟阮家站在統一戰線上,為了儲君之位大打出手了。爭得越厲害,波及越廣,死的人就會更多。
而這一切因為林廷無聲的反抗和阻止,都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
林非鹿伸出手去,輕輕揩了下他眼角的淚。
她手指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軟軟的,暖暖的,就像她此刻的聲音:“你可以為那些死去的人感到難過,但不必因此愧疚。因為愧疚並不能改變什麼,也不能讓一切變得更好。哪怕你想贖罪,也得活著才能贖對不對?”
林廷看著她漂亮又溫柔的眼睛,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每次當他被母妃逼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急得隻知道抹眼淚的時候,小鹿總會聰明地幫他找出解決的辦法。
她從小就這麼無所不能,他不僅寵愛她,更信賴她。
就像現在她這麼說,他好像就真的沒那麼難受了。好像黑暗裡透了一縷光進來,讓他能得以喘息。
院外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在裡頭時就聽見外面火急火燎的聲音:“我的廷兒可是醒了?廷兒!”
緊接著房門便被推開,阮貴妃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一進屋看見林廷坐在床上,頓時哭著朝他撲過來,將人摟進了懷裡。
林廷也是很久沒有被母親這麼抱過,一時之間都愣住了。
阮貴妃邊哭邊道:“廷兒,是母妃對不起你,母妃不該逼你,母妃以後再也不逼你了,你想做什麼母妃都不攔著你了,我的廷兒,我的孩子啊……”
林廷竟有些手足無措,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林非鹿。
林非鹿不得不開口:“娘娘,大皇兄才剛醒,身子還虛著。”
阮貴妃一聽趕緊將他松開,但還是拉著他的手哭泣不止,一直到林帝進屋來,才堪堪收住了。
林廷見父皇進來,想起身行禮,被林帝止住了。他眸色復雜地看著自己這個長子,關心了幾句他的身體,最後才又嘆又痛道:“做什麼這樣作踐自己?尋常百姓都知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堂堂大林皇子,有什麼事非要用死來解決?”
林廷垂下眸去,沒有說話。
太醫進來回稟了病情,得知林廷無恙,林帝和阮貴妃又交代幾句,才終於回宮了。
林廷得知自己昏睡多久小鹿便在這裡守了多久,一時之間又感動又愧疚,對她道:“你也回宮去吧。”
林非鹿叉著腰大聲說:“我不!我就要在這看著你!萬一你又喝那個什麼什麼草怎麼辦,哦對了,那東西你從哪搞來的?我要去把給你藥的人抽筋扒皮亂棍打死!”
林廷忍不住笑起來。
他一笑,她也就笑了。
兩個人對視著笑了一會兒,林非鹿突然問他:“大皇兄,現在貴妃娘娘不逼你了,你可以過自己的人生了,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