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大林被視作未開教化的蠻人,除了打架厲害,什麼都不會。如今一代又一代,卻已經成了天下正統,人人趨之若鹜的王都。
宋驚瀾看著在夜色中寂靜矗立的皇宮,勾著唇角無聲一笑。
黑影掠過空中,連鳥雀都未驚動。
回到翠竹居時,天冬正坐在漆黑的屋子裡打盹兒,聽見門外有聲音,趕緊起來掌燈,“殿下回來啦?”
燈一亮,才發現屋內早已站著一個人。
天冬差點嚇暈過去,失聲道:“紀先生,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紀涼抱著劍站在那裡,像夜裡一抹幽魂,面無表情道:“你說第三句夢話的時候。”
天冬捂住嘴:“我睡覺從來不說夢話的!”
宋驚瀾推門進來,看見紀涼笑起來:“紀叔回來了。”
紀涼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一句話都沒說,就一點聲響也沒有地從窗口飛出去了。
天冬拍著心口道:“紀先生的功夫越發深不可測了,飛起來都沒聲音的!”他又湊過去,看著宋驚瀾手上那封信壓低聲音道:“容少爺回信啦?”
宋驚瀾拿信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天冬就噘著嘴出去燒洗漱的熱水了。
屋內靜下來,宋驚瀾走到案幾邊坐下,緩緩拆開信封。
熟悉的字跡,輕佻的語句,開頭照常是問他安。
看了一會兒,神出鬼沒的紀涼又從窗外飛進來,站在他身後淡聲道:“容衍說你想拉攏的那個人有點難度,他會想辦法讓人下獄再救出來,不知此計能不能行,如果失敗就隻能除掉,讓你提前另擇人選以作備用。”
宋驚瀾點點頭,又溫聲說:“辛苦紀叔這一年來兩頭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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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涼:“不辛苦,輕功又精進了許多。”
說完,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天冬端著熱水進來的時候,宋驚瀾已經將那封信擱在燭臺上點燃,轉瞬燒成了灰燼。
殿下近來跟容少爺通信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堂堂天下第一劍客竟然成了跑腿信使,天冬覺得紀先生真是太難了。
他一邊服侍宋驚瀾洗漱一邊問:“殿下,我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回國了?”
他語氣裡有些興奮,宋驚瀾看了他一眼:“你很想回去?”
天冬道:“那當然了!那才是殿下的國家,回去了就不用受在這裡的這些苦了。”
宋驚瀾用毛巾擦過眼角,笑了一下:“那可不一定。”
天冬悵然地嘆了聲氣,又說:“其實我在哪裡都一樣,畢竟我隻是殿下在來這裡的途中撿的孤兒,殿下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隻是若是回國了,就見不到五公主了。”
宋驚瀾瞟了他一眼。
天冬還猶自憂傷著,宋驚瀾把冒著熱氣的帕子扔他頭上:“五年之內是回不去的,且待著吧。”
天冬聽他這樣說,有點開心,又有點失落。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宋驚瀾又過上了每日午後跟林非鹿一起坐在廊檐下嘬冰棍的日子。她小腦袋裡總是裝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會鼓搗出很多他聽都沒聽過的稀奇食物來。
他也不怕有毒,不論她搞出什麼來,都會很給面子的全吃了。
搞得好幾次半夜胃疼,硬是用內力壓下去了。
他們這頭過得愜意,後宮和前朝可不安穩。
起因是刑部侍郎的小兒子文向明當街殺了人。
按照《大林律》,殺人當斬,但律法一向隻適用於平民百姓,而這位刑部侍郎的小兒子,則是阮貴妃姑姑的兒子。
阮氏姑姑當年嫁給了那一屆的探花,那位探花郎在阮相的扶持下一路仕途順利,輕輕松松就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本來按照今年的計劃,是要晉升刑部尚書的。
結果就在升遷之前,小兒子犯了殺人罪。
原因說來可笑,竟是為了一隻蟋蟀。
阮氏一族家大勢大,已然是大林如今風頭最盛的外戚。阮家子弟一向過著不輸皇子的生活,之前的蕭家惡霸跟他們平日作風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文向明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弟,遊手好闲好逸惡勞,時常出沒青樓賭坊,雖一事無成,蟋蟀倒是鬥得很好。
刑部侍郎為了鍛煉他,將他扔進了金吾衛鍛煉,文向明倒是在裡面學了些三腳貓功夫,平日越發的耀武揚威。他養了一隻蟋蟀,稱作百勝大王,卻在前不久跟人鬥蟋時被對方給踩死了。
文向明氣到發瘋,竟將對方活活打死,說要給蟋蟀賠命。
他打死了人倒是知道怕,一溜煙跑回家躲著不出來。他知道京兆府是什麼德行,壓根就不敢管阮家的事。
被他打死的人隻是一個小文官的兒子,對方報了官,京兆府雖然受理了案子,也裝模作樣上門要拿兇手,最後不僅兇手沒拿下,這件事還一拖再拖,拖到死者的屍身都腐爛發臭,不得不安葬。
這一安葬,文向明就改口了,說人不是他打死的,他隻是隨便打了兩拳,根本就不足以致死,對方是因為患有惡疾,當時惡疾發作導致死亡的。
當時圍觀的人哪敢跟阮家作對,也隻能附和了。
事情到這一步,本來也就結束了。沒想到那小文官不知在哪裡尋到了門路,竟然一紙狀告到了林帝面前,那狀紙由鮮血寫就,字字泣血,言明就算是把下葬的屍體重新挖出來,也要給兒子討一個公道。
狀紙遞上來的時候,太子恰好在旁請安。
林帝看到那血書,當場就發飆了,抬頭卻見林傾神色悲戚,不由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林傾哽咽道:“兒臣看到此血書,心中為那位父親感到敬重又難過。父母與子女血脈相連,若兒臣出了什麼事,父皇應該也會不顧一切為兒臣討公道吧。”
林帝罵道:“你這是在胡說些什麼不吉利的話!”
雖是罵語,心中卻大為觸動。再一看那血書,全然是一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親悲痛又無助的訴求。
阮氏一族平時怎麼橫行霸道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鬧出人命,還敢這般藐視律法,林帝怒不可止,當即先停了刑部侍郎的職,然後讓刑部調派專人調查這件當街殺人案。
聖旨一下,阮家就坐不住了,知道這件事恐怕善了不了,立刻求到阮貴妃面前來。
阮貴妃對她那位不學無術的堂弟的生死倒是不在意,反倒是這件事之間的異常讓她覺得奇怪。比如,那位小文官是怎麼把狀紙遞到林帝面前的?遞上來的時候,太子為什麼就剛好在旁邊呢?
還有文向明平日雖然為非作歹,倒也不至於為了一隻蟋蟀殺人。阮家這邊也沒闲著,開始著手派人調查。
查來查去,發現文向明衝動當日殺人,竟是有人在旁邊挑撥教唆,煽風點火。小文官能將狀紙遞上來,也是通過一位朝臣之手。而這兩人,都是皇後一族的勢力。
這一年來,兩派勢力摩擦不斷,但都未傷及彼此根本,如今皇後竟從折斷阮氏羽翼開始,是想將朝中阮氏的勢力一一排除了。
兩派已然是走上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林傾和林廷的關系也降到了冰點。
他們之前在太學上課時都坐在第一排,一直都是同桌。不知從何時開始,林廷便將自己的位置搬到了最後一排。
他跟後排這些差生不一樣,不睡覺不逃課不吃零食,他還是端端正正坐著,看著前方太傅的方向,可眼神卻沒聚焦,像一座沒有生氣的木雕。
林非鹿在宣紙上用簡筆畫畫了一個笑話,講的是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
她悄悄遞給林廷看,想逗他笑。
他隻看了一眼,卻還是轉頭朝她笑了笑。
他笑了,林非鹿心裡卻更難受了。
下午嘬著冰棍跟宋驚瀾說起這件事時,他隻是看著天際重疊的白雲淡聲說:“這還隻是開始。”
第63章 【63】
奪嫡這條路, 注定要用鮮血和人命來鋪就。
長嫡兩派這一爭,就是六年。
六年時間,林非鹿從一個個頭不過腰的萌娃長成了十三歲的娉婷少女, 就連當年隻會抱著她大腿流口水的小奶娃林蔚都成了九歲的小姑娘,懂得愛美之心了。
以前林廷和林傾之間的暗湧隻有她和宋驚瀾察覺到, 到如今這個地步,遲鈍如林景淵都發現不對勁了。
雖然兩派從未兵戎相見, 甚至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平和, 但無論前朝還是後宮, 暗自彌漫的硝煙都已將身處其中的人全部籠罩。
林景淵長大之後,性子絲毫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跳脫,他一直在努力挽回大哥和三哥之間的關系,兩人每次都很給面子的點頭,但之後還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林景淵憂心忡忡問林非鹿:“你說以後他們兩個會不會打起來啊?”
林非鹿覺得按照林廷的性子,多半是不可能的。
但也說不好。
這麼多年過去,林廷的溫柔都染上了沉默, 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沉鬱,那雙總是柔軟的眼睛也被一層濃濃的迷霧遮擋,叫她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他曾經的確是不想爭,但這麼多年了, 他會不會,也改變了想法呢?
林傾芝蘭玉樹的氣質倒是沒有改變,隻是偶爾視線掠過, 眼中有令人心驚的厲色。
但不管兩人如何變化,對林非鹿還是一如既往地寵愛。
林廷會將偶爾救下的小動物送到明玥宮來給她養。曾經隻有兩座小木房的花田旁邊已經建起了動物環樓,有時候林廷會過來在其中坐一坐,那些動物就趴在他腳邊,膝上,懷中,還有立在他肩頭。
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會真心實意地笑一笑,像當年模樣。
林非鹿也常去東宮,拿著自己做的風箏啊彈珠啊小木馬什麼的,纏著端莊的太子哥哥陪她玩,太子拗不過她,每次都會屏退宮人再偷偷陪她玩一玩。
她做不了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們在這場奪嫡之爭中能偶爾有一段快樂放松的時光。
林景淵特別不能理解兩位哥哥:“皇帝有什麼好當的啊?又累又不自在,懶覺都睡不成,白給我我都不要!”
林非鹿悵然嘆氣:“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想就好了。”
當然這話林景淵也隻敢私下偷偷吐槽一下,有一次被嫻妃聽到,暴打了他一頓不說,還關了半月的禁閉,把林景淵氣得不輕。
去年林廷成年已經封了齊王,在宮外建府,不再常居宮中。林傾今年成年,倒還是住在東宮。兩人無需再上太學,一個住在宮外,一個住在宮內,見面的次數驟然減少。
齊王府剛建成時,林非鹿就去過。她本來以為按照大皇兄的性子,應該會搞一個專門喂養動物的院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