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盈衣就這樣憑借著這條河流,掀開了整個汪洋的假面。
「天道不全,這個天是假的,所以這世上無人能夠飛升。天上沒有神仙,也根本不會有神靈來救世!」花盈衣聲音悽厲,猶如杜鵑啼血。
花盈衣的話在我腦中不斷盤旋,我僵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
「四十七萬人。」花盈衣死死扣著我的胳膊,說,「那場浩劫會死四十七萬人。我佔卜了無數次,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無可更改。直到幾個月前,我算出了你就是那個異數。」
幾個月前,那是我重生回來的時候。
我的身體更僵了。
花盈衣已經是強弩之末,卻還是強撐著一口氣:「你答應我,你要好好做宗督,要讓修仙之人聯手抵御浩劫……你要把這世上普通人的命也當成命。」
「好……」我看著花盈衣的眼睛,聲音漸漸艱澀了起來,「我答應你。」
也許,這就是我重生的使命。
一句答應,使得花盈衣一直挺得筆直的背漸漸彎了下去,她拒絕了我的攙扶,自己撐著地站了起來。
那些黑底描金的牌位與她對望著,花盈衣露出了一抹少女靈動的笑容:
「一百八十二個人,加上我,一百八十三個,換四十七萬人的一線生機,不算虧……隻是我這一生還未見過流火城外的風光,總覺有些遺憾。」
有風吹進祠堂,幾百支長明燭齊刷刷晃動了起來。
光影在花盈衣身上流動,她轉過身,抬眼看著空蕩的天際,慘白的臉上是嘲諷的笑意:
「十七歲而亡又如何,我不照樣算出來了?天不生我花盈衣,此世萬古如長夜!」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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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之間,紅顏枯骨。
我留在了城主府,依照花盈衣的話處理了她的後事。
她給我留下了一把假的九黎鞭震懾眾人,真的則被她收在了匣中。
真九黎鞭在匣中震顫鳴響,似乎也在為了逝去的主人而哀慟。
歷代宗督執掌九黎鞭後修的大多是無情道,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為情愛所動,不偏不倚方可服眾。
我心有執念,還無法掌控九黎鞭,但別人卻不知道此事,又有太元宗做靠山,所以眾人也漸漸默認了我是新任宗督,想對流火城下手的人也偃旗息鼓了。
我在城主府耽擱的時間多了些,待到回客棧時,大師兄臉色鐵青,紅著眼睛一把拉住了我:「鏡衡重傷,經脈融毀。」
「什麼?!」我瞬間瞪大了雙目,跟著大師兄去了鏡衡的房間。
床帏被我掀開,鏡衡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我指尖凝光觸及他的眉心,隨後像被燙到了一般猛地縮回了手。
經脈融毀,這是活生生把他打成了廢人。
大師兄氣息粗重,一拳捶在了柱子上:「我找到他時就已經是這樣了。那天我們前腳剛去熒惑堂,後腳就有人擄走了鏡衡,若非他身上帶著師父的玉玦,隻怕已經沒命了。」
「是青隱門做的?」我問道。
「是。」大師兄點了點頭,「動手的是青隱門少門主青綾光。他以為花盈衣死後宗督之位無人可繼,所以才這麼肆無忌憚。聽聞你被選作下任宗督,他已經帶人逃走了。」
青綾光和鏡衡的過節我是知道的,青隱門中有一獨門功法,名為催靈掌,能融去修仙之人的經脈,讓其通身皆可容納、精煉靈力,淪為供人吸食純粹靈力的容器。
此法狠毒陰損,多年前鏡衡大敗青綾光及其父,使得青隱門再不敢靠著催靈掌為非作歹,就此結下了梁子。
前世我能幫鏡衡修復經脈,是因為他的經脈隻是受雷劫後有所損傷,可如今青綾光對鏡衡用了催靈掌,使他的每一寸經脈都如螢火般彌散,已經無可挽回。
13
回到太元宗後,掌門師父見到鏡衡昏迷不醒的模樣又氣又急,直說青綾光「豎子猖狂」。
在鏡衡被雲渡帶去療傷後,我一聲不吭地下了山,三天兩夜不眠不休,把青綾光堵在了窮巷。
正逢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這個新宗督,總是要找人開開刀的。
青綾光最後被我丟在了青隱門的大門前,我離開時他鼻青臉腫,肋骨斷了三條,靈骨被十九道封印封住。
連日的風波讓我有些疲累,緊繃的精神甫一松懈,我就感覺到陷入瓶頸的修為有了松動,立完威回宗後匆忙去了後山閉關。
寒潭入定不知年月,我出關之時已是四年後。
一睜眼我就駕輕就熟地去了紫竹林,不承想最先見到的不是掌門師父,而是坐在輪椅上的鏡衡。
他已經因傷搬來紫竹林居住許久,容顏依舊年輕,隻是因為催靈掌,那一頭烏絲成了白發。
鏡衡聽見腳步聲,轉動輪椅,面向了我。
一照面,我便驚異於鏡衡體內澎湃而純粹的靈力,那些靈力積攢其中卻無法釋放,好似隨時都會破體而出。
明明感覺到了不對,可諸般情緒滑過後,我竟然有些不耐煩,隻覺得這些事不配耗費我的精力。
隔著如雪飄落的竹葉,鏡衡說:「師妹出關了。」
「師兄別來無恙。」我說道。
鏡衡長眉輕斂:「閉關這幾年,你修的是無情道。」
沒有疑問,隻是敘述。
就連我也在心底嘆了一聲,不愧是鏡衡,哪怕真的成了廢人,也能一眼察覺我剛剛的不耐煩不大對勁。
「身為宗督,理應摒棄情愛。」我回道。
「無情道易入歧途,還是多加小心吧。」
我輕點了一下頭:「多謝師兄提醒。」
途經鏡衡身側時,我腳步一頓:「師兄也少煉化些靈力,再這麼吸納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說罷,不等鏡衡回答,我就邁步走向了掌門師父的屋子。
身後竹葉簌簌輕響,鏡衡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若有若無:
「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14
按理說四年前就該舉辦宗督即任的典禮,可我突然閉關,一直拖到了現在。
大師兄將典禮的事提上了日程,與我商討時,我心思微動,道:「不急,須先清理渣滓,好讓眾人掂量掂量我這個新宗督的分量。」
而且我還沒能馴服九黎鞭,現在大張旗鼓地辦典禮,要是露餡了可就難辦了。
我從未如此忙碌過,在外要立威清弊,在內要和九黎鞭打鬥糾纏。
一人一鞭成了後山的寒潭洞常客,一開始我被它抽得滿洞亂竄,隻覺得自己天生和它就是仇人。
上輩子被它抽,這輩子還被它抽。
所以在能握著它連揮數鞭後,我就再也沒讓它歇下來過,第一鞭就抽到了青隱門的催靈掌功法上。
玉質的蟬翼一般的書頁碎作齑粉,凡是曾以催靈掌害人之人的靈骨都被我封印,青隱門另選人接管。
我雷厲風行之態與花盈衣截然不同,一時震住了不少人,但隨之而來的是九黎鞭越發激烈的反抗。
我的虎口被鞭柄震裂,鮮紅的血肉翻出,刺痛感使得我緩緩清醒,將心裡那股想要以殺止殺、解決掉所有挑釁之人的衝動壓了下去。
真是被鏡衡給說中了,無情道易入歧途,我竟然想要用殺戮來證道,就連九黎鞭都在提醒我不要走了歪路。
九黎鞭脫手而出,盤回了花盈衣給它留下的木匣中。
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抬手推開了窗戶。
夜裡的紫竹林涼風悠悠,隨風送過來的是一陣用竹葉吹出的曲調。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覆在了胸前,感受著鼓噪的心漸漸靜了下來,隨後看向了聲音飄來的方向。
入眼的是月光和竹林,可我知道,那邊的人是鏡衡。
哪怕餘生隻能坐在輪椅之上,哪怕被碾進了泥地裡,鏡衡的曲音依然帶著讓人心境平和的魔力。
我很少和他碰面,可他每晚都在竹林中用竹葉吹曲子,因為他的曲子,我時常會夢見前世在白石峰上的種種,但畫面一轉,最後又變成了剔骨之痛。
那時我離開太元宗,像一條喪家之犬,被與葉家有仇的人擄走,丟去了荒蕪的霜雪域。
鏡衡曾同我說這世上的情不隻在男女之歡間,他要做宗督,是要讓這世上的善不因卑微而埋沒,讓這世上的惡不因高貴而長存。
我想問問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後來他又為什麼要因洛聽雪而放棄宗督之職?
片刻後,我收回視線,合緊了窗戶。
罷了,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從在花氏祠堂對上花盈衣那雙透亮的眼睛時起,我就篤信,自己今世這條命,隻為了和這視眾生為蝼蟻的殘缺天道鬥上一鬥。
15
我的修為是在一次次鎮壓邪祟、擺平門派爭端中激長的。
不比孱弱而智多近妖、隻能待在流火城的花盈衣,我幾乎做到了事必躬親的地步。
第一任宗督定下的規矩被我翻出,增增減減訂成新卷,各門各派各世家挨個發一遍。凡無故尋釁害人者,青隱門就是最好的例子。
亦有屢教不改的手下敗將在我面前咬牙切齒,一會兒說我心性不如花盈衣,一會兒說同是太元宗弟子,我不如曾經的鏡衡,那才是真的修仙第一人。
我用九黎鞭纏住了對方的腰,將人甩了出去。
「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鏡明珠,仙道魁首的位置,天生就該我來坐。」
語畢,我提步離開,卻在轉身之際腦仁兒一陣刺痛。
腦中時白時黑、忽閃忽閃。
我晃了晃頭,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從腦子裡溜走,但一時又想不出到底是什麼。
無論忘記了什麼,總之這宗督的位置我終於是坐穩了。
幾年後,在瀟瀟雨聲中,太元宗喪鍾驟響。
掌門師父是在一個雨夜裡羽化的。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經歷他的死亡。二師姐和三師姐跪在那具一晚上就化作白骨的屍身前泣不成聲,我站在屋檐下,借著燈籠的光看順著屋檐滾落的積水。
大師兄忙進忙出,眼圈通紅,路過門口時步伐一滯,看向我的視線夾雜著幾分不解。
「明珠……師父去了。」
「我知道。」
「那是我們的師父。」
我皺了皺眉:「我知道。」
大師兄怔了怔,欲言又止,凝視我一眼後跨進了屋內。
我扭頭望去,屋內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悲楚,就連鏡衡的眼底都氤著一層淚光。
我後知後覺地抬手撫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幹幹淨淨的,一滴眼淚也沒有。
掌門師父待我極好,我怎麼會一滴眼淚也沒掉?
我盯著那副白骨,想讓自己的心感受到一絲痛楚,可心中卻空空蕩蕩。
我試圖去想鏡衡、想這些年做宗督時對我處處尋釁的那些人,甚至想流落街頭與野狗搶食的那段日子。
可我的心冷得像霜雪域的堅冰,半點波動也沒有。
死了又如何,人都是要死的。
我捂住了腦袋,覺得腦仁兒又開始刺痛,從前好像有人和我說過生死之事,應該是花盈衣,那是她留給我的遺言。
她似乎是要我去做什麼,依稀提到了浩劫。可浩劫又怎樣,劫難中死人不過是稀松平常的事,這也值得上心嗎?
這個想法一出現,我就被自己驚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