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都在發抖,若非被他抱著,我一定會再捅第二刀。
「來人,拿下!」
苑時清一聲令下,不知從何處衝出來幾名官兵,押下了疼得臉色慘白的嚴孜衡。
面對一臉震驚的嚴孜衡,苑時清冷然道:「嚴大人,你方才所說的事情嚴重違背了大陳律,煩請跟我回御史臺一趟。」
說完,不顧嚴孜衡的掙扎、咒罵和威脅,強行將人押了下去。
然後他輕輕拍著我的脊背,安撫道:「阿秋,冷靜一點。你放心,他一定會付出應有的代價。」
我竭力控制著自己,頭埋在他胸前,顫抖著哭出聲來。
苑時清攬著我往外走:「我們回家。」
然而,我們剛舉步,就被現場幾個當官的攔住了路。
「苑御史一向秉公執法,嚴大人是否有罪尚無定論,但隨您而來的這個女人妄圖行刺朝廷命官卻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而您竟不管不問,還與她舉止曖昧。莫非她當眾行兇,是受了您的指使?」
苑時清皺眉沉默。
他早有安排,事情本來應該萬無一失的。
都怪我,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給他惹了麻煩。
這些人也不知是和嚴孜衡有什麼關系,還是單純和苑時清有仇,橫在我們面前,毫無退讓之意。
我隻好道:「苑御史,我做錯了事,情願承擔後果。」
苑時清神情復雜,慢慢將我摟得更緊,又忽然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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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暫且委屈你幾日。」他道,「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最好的結果。」
13
我也被關進了臺獄。
苑時清還特意囑咐我,千萬不要越獄。
我倒還沒有任性到那種地步。
況且我也沒有心情研究門鎖。
我幾乎整日整日地躺在稻草堆上昏睡。
時而夢到我親手將嚴孜衡大卸八塊。
時而夢到嚴孜衡還沒有喪盡天良,當年及時將他家的病況告知於我。
時而夢到苑時清沒有辦法給嚴孜衡定罪,反而遭他誣陷下了天牢……
不知道過了幾天,不知道第多少次驚醒的時候,我感覺額頭有點涼。
我使勁眨了眨眼,竟看到苑時清坐在我身邊。
地點還是臺獄。
苑時清取下我額頭上的帕子,關切地道:「你昨晚發燒了。現在感覺如何?」
「沒事了。」我聲音啞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罐兒還好嗎?有沒有鬧著找我?」
苑時清便又給我遞水,低聲道:「罐兒沒事,我會照顧好他,你放心。」
頓了頓,他又道,「事已至此,你還是別想太多了,好好保重自己。」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勉強對他扯出一個笑來。
他扶我重新躺下,把事情的進展講給我聽:「嚴孜衡馬上就會被定罪,大陳律不會給他留活路。到時候你就會被釋放,我領你去觀刑。」
他十分認真地注視著我,「然後,我陪你一起,讓罐兒以後的每一天,都過得快快樂樂的。」
短短幾句話,他竟給了我好幾個承諾。
我拭了一把眼角的淚,不知如何表達我的心情,隻好道了句最簡單的「謝謝」。
苑時清笑了起來:「分內之事罷了。我呢,最不喜歡別人對我說『謝謝』,隨手幫個小忙而已,又不是難事,你這麼鄭重感謝,豈不是顯得我很沒本事?」
大概是剛發完燒,我腦子轉得不太利索,聽了這段話,一時愣住了,覺得這不像苑時清說話的風格。
直到我發覺他臉上的笑容若有深意,仔細想了想,才恍然——
好像我小時候就經常對別人這麼說?!
我緩緩瞪大了眼:
「你是……小院子?!」
苑時清滿意地點了點頭:「是我,秋姐姐。」
這個稱呼叫得我老臉一紅。
我十歲剛出頭的時候,就憑借高超的「技藝」,當上了孩子王。
好幾條街自己弄不來飽飯的「小小偷」,不管什麼年紀,都喊我「秋姐姐」。
隻是那些跟我混過的小孩,我基本都忘記了。
之所以還能想起他來,是因為……
他長得最好看。
我識字不多,他說他姓「苑」,我就自然而然地以為他姓「院」。
懶得記名字,我就叫他「小院子」。
媽呀……
頗有名望的苑家,他們的二公子,居然還流落街頭,當過小偷?
苑時清微笑:「我被人牙子拐走,逃跑後無處安身,如果沒遇到秋姐姐,或許早就餓死了。」
這神奇的重逢衝淡了我連日來的陰鬱情緒,我忍不住打趣他道:「堂堂苑御史,竟然還當過小偷。依據大陳律,要判多少年呀?」
不料苑時清還真一本正經地答道:「依大陳律,這類小偷小摸的罪,可以出金抵當。」
我驚喜地問:「真的嗎?要多少啊?」
雖然沒有牢房關得住我,但如果能堂堂正正地脫罪,自然再好不過了。
苑時清答道:「我交了三萬銀葉子。」
很好,是我出不起的價格。
我沒再多問。
苑時清走之前,給我留下了一些生活用品,其中一條柔軟的小毯子,被他親手給我蓋上。
「多保重,等我消息。」他叮囑道。
說這話時,他的臉就懸在我臉的上方,目光和聲音一樣柔和。
四目相對,我的心悄然漏跳了一拍。
14
苑時清走後,我又在臺獄裡住了十多天。
等待漫長,可我竟並不著急。
因為我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兌現他對我的承諾。
在臺獄的日子裡,我也目睹了不少犯人受審的情況。
去的時候什麼樣,回來的時候一般也還是什麼樣。
並不像之前傳聞的那樣全都豎著離開橫著回來。
「酷吏」的名號,苑時清叫得應該是有些冤枉的。
大概他隻是過於嚴謹剛直了些。
可我覺得他這樣很好。
終於,我被帶上公堂,與嚴孜衡對質。
苑時清準備充分,嚴孜衡很快就辯無可辯。
他當即換了一副嘴臉,朝向我跪下哭求道:「黎枝秋,無論如何,我是你兒子的親爹啊,你竟然狠心到害死他的親生父親嗎?」
我厭惡地後退了一步,站定,轉頭望向堂上坐著的苑時清。
「我的兒子已經有了全心全意對他的父親。」我微笑道,「他不需要認害他性命的兇手為父親。」
苑時清也向我望過來。
目光交匯,他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現在,」他肅然道,「宣判!」
玷汙女子,殘害小兒,還有貪墨之罪,最終,嚴孜衡被判棄市。
行刑之日,苑時清帶我去觀刑。
一名白發老婦在刑場上哭哭啼啼地與嚴孜衡話別。
我這時才知道,苑時清為了報答嚴孜衡當年的救命之恩,主動提出替他照顧老母。
「你未免也太好了點。」我道,「他當年是你的護衛,保護你是應該的。」
苑時清嘆氣道:「畢竟是救命之恩……你生氣了?」
我搖頭:「沒有,你自應有你的判斷,不該為了我的想法而改變。」
他輕輕道:「可是,你的想法,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我微微一怔,抬頭看向他。
他卻望向刑場,仿佛剛才並沒有說過那麼一句話。
行刑就要開始了,我便沒再問。
直至結束,我都恨意難消,整個身子都在打戰。
苑時清張開手臂,緊緊攬住了我。
充滿安撫力量的擁抱,讓我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塵埃終於落定。
三日後的晚上,苑府設了小型家宴來慶祝。
席間,我和苑時清忙著照顧罐兒,沒空喝酒。
等到罐兒吃飽,我們才注意到,苑知澤自己喝了三個人的酒,已經醉得滿臉通紅。
苑時清露出一個看好戲的表情,壓低聲音對我道:「大哥要開始表演了。」
話音未落,就聽苑知澤高呼了一聲:「黎姑娘啊!」
我忍笑回應道:「怎麼了,苑尚書?」
苑知澤搖著頭道:「那姓嚴的這些年可攢下了些勢力,我那傻弟弟為了替你報仇,可是又給自己惹了一大堆仇人喲!」
這我又何嘗不知?
我感激又愧疚地望向苑時清。
他對我低笑道:「我的仇人早就多到數不清了,不差那幾個。你放心,沒點手段,我怎麼混成『知名酷吏』的?」
他故意用了我曾經說他的話。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苑知澤那廂還沒說完:「不過,黎姑娘啊,你可千萬別誤會。我弟可不是為了你,換作是誰他都會這樣做的,他就是這麼個人……」
說完,他露出躊躇滿志的笑容,「是不是沒那麼愧疚了?我可真了不起。」
我嘴角抽搐。
是沒那麼愧疚了呢。
變成了一半愧疚,一半忐忑。
雖然我也知道,維護正義是苑時清這個人一定會去做的事。
可是……
他對我,真的和對別人沒什麼不同嗎?
我正猶豫要不要轉頭觀察一下苑時清的神色,就聽他呵斥了一聲:「大哥,你少喝點吧你!」
然而苑知澤恍若未聞,繼續道:「公私分明,是我弟最大的優點。你不知道吧,這兩天他正忙著清算你的罪名……」
清算……我的罪名?
我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一時頭腦空白。
「大哥,你胡說什麼!」
耳邊響起苑時清愈加惱怒的聲音,同時我感到手腕處一緊。
隨即,我被苑時清拉著,跑出了宴飲的大廳。
15
晚風吹拂下,我心亂如麻。
我不得不承認,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我對苑時清動了心。
他對我太好太好,以至於我忘了:
他不隻是苑時清,還是秉公執法、嫉惡如仇的苑御史;
我不隻是黎枝秋,還是以偷為生十多年的「妙手娘子」……
也是膽敢劫持朝廷命官的瘋子。
我對我好,或許是因為職分,或許是因為同情,甚至或許是為了報答我小時候對他的恩情。
即使真是因為對我動了情,以他的性格,肯定也還是會要求我付出大陳律所規定的代價。
不行。
罐兒的時日不多了,我不能去坐牢。
我得和他好好談一談。
苑時清一路拉著我,來到荷塘邊上。
他跑得有點喘,而我體力好,什麼感覺也沒有,就先開口道:「小院子,咱們商量商量,我能不能過幾年再去坐牢?」
「不……」
「不行也得行!」我打斷他,「我現在決不能離開罐兒。你要是逼我,我可是要越獄的!」
苑時清皺眉擺了擺手,用勉強倒上來的那口氣道:「我說讓你去坐牢了嗎?」
「啊?」
苑時清深吸了一口氣,笑道:「我說,你不用去坐牢,過幾年也不用。」
那一刻, 我激動得差點給他跪下, 感謝他網開一面。
可我轉念一想,又覺得他不像是會法外開恩的人。
他該不會……
打算判我流刑甚至斬刑吧?
我顫聲道:「我應該……還罪不至死吧……」
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十分扭曲的樣子:「你想哪兒去了?」
然後他笑道, 「從出獄那天起, 你已經是一個無罪之人了。」
我震驚了:「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我替你擺平了。」
「啊?你做了些什麼啊?」
他笑道:「你可別誤會, 我可不做違背大陳律的事。比如劫持朝廷命官這回事, 嗯, 當事人表示, 他是自願跟你走的, 算不上劫持。至於你捅嚴孜衡的那刀,以及盜竊罪……」
他笑吟吟地比了個手勢, 「兩項加在一起,我替你交了七十二萬銀葉子,抵清了。」
「七十二萬?!」我目瞪口呆。
他含笑點頭,目光如一泓溫柔的清泉流淌在眼底。
「為……為什麼?」我緊張地問道, 「你不知道我還不起嗎?」
他的眼神忽然躲閃起來, 沉默了片刻, 嘆息道:「這個問題, 回答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我有點說不出口呢。」
「那……我來說一說我猜測的答案?」
他微笑道:「好。我覺得, 你猜的就是對的。」
「真的嗎?」我瞪大了眼, 「你的錢真的多到沒地方扔了?」
16
就因為這一句話, 此後幾十年,苑時清都時常嘲諷我「不解風情」。
明明不解風情的人是他。
他連一句「我喜歡你」都說不出口,卻怎麼就覺得, 我能有勇氣把「你喜歡我」這麼自戀的四個字說出口呢?
哼, 笨。
我隻一句話,就成功讓他當場暴走,崩潰地質問我是不是真的看不出他對我的心意。
到頭來, 先表白的還是他。
嘻嘻。
於是我們開始籌備婚禮。
苑府上下都洋溢著喜悅的氣息,罐兒最高興, 每天都笑哈哈地上蹿下跳。
罐兒接過去咬了一口,很開心地牽住他的手:「爹爹,回家!」
「剛「」我可憐的孩子,在最後的時光裡,終於,擁有了一對真心愛他, 也真心相愛的父母。
眼眶湿潤了, 我抬起袖子輕輕擦拭眼角。
就在這時,有人來報,說有一名帶孩子的少婦在外求見, 請苑御史給她做主。
苑時清當即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我著急地叫住他。
他停下腳步:「嗯?」
我壓低聲音道:「要是再來個帶孩子認爹的……你不許再親力親為了!」
苑時清忍俊不禁,隨即又故作苦惱狀:「那萬一人家也認準我了,可怎麼辦呢?」
「那就……讓大哥去替你!」
剛好從院門外路過的苑知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