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始終不曾掀起轎簾。
畢竟洛神娘子,哪是尋常人輕易得見的?
32
未能見到洛神娘子,坊間便對我的長相有了諸多猜測。
畫像出了一幅又一幅,呈到柳三娘面前問詢:「可曾畫出洛神娘子的風姿一二?」
皆被柳三娘嗤之以鼻:「咱們洛神娘子那可是天人之資!豈是你等凡人畫師能畫出的?!」
柳媽媽放出消息,競價中出資最高者,可與洛神娘子在百花閣共度一夜。
不隻浔城,外城的達官顯貴和富商巨賈紛紛趕來浔城出價,一時之間,浔城熱鬧非凡。
無數人傾盡家財,價碼一加再加,最後竟加到了千兩黃金,震驚四方。
可這場關於金錢的較量卻無疾而終了。
隻因秦知州不請自來,說想見一見傳說中的洛神娘子。
他功臣的名號,西北九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於是眾人便心甘情願地將機會讓給了他。
33
姓秦的比一年前肥了許多。
他坐在那裡,如同一堆腐肉,看見就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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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堂裡燭火搖曳,我頭戴面紗,身著紅衣,緩緩走到他面前。
眼波流轉,媚態橫生。
他看直了眼,一時間忘了呼吸。
在他直勾勾的注視下,我甩出水袖,翩翩然跳起驚鴻舞。
《洛神賦》有雲,翩若驚鴻,宛若遊龍。
驚鴻舞的每一次甩袖,都似大雁驚飛一般輕盈,水袖落下後,又似遊龍一般婉約。
這舞是我特意跟春苗姐姐學的,苦練了一年多,就是為了這一日。
姓秦的果然看得如痴如醉,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手搭在我身上,開始與我共舞。
他的手不斷在我身上遊走,眼神也越發迷離。
我作勢要撫摸他的臉,卻在抬起手後,將手中的銀針準備無誤地扎進他頸部的死穴。
他的軀體瞬間僵直,臉迅速退去血色,雙眼死死地瞪著我。
我揭下臉上的面具,笑著對他道:「秦知州,看來僅用一根針就想殺你,並不是痴心妄想啊……」
「是——是你!」
他咽了氣,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瞪著兩雙死魚眼看向房頂。
而那裡,他隱藏著的侍衛們早已中了柳媽媽撒下的劇毒,七竅流血而亡。
34
一夜之間,浔城人人皆知,秦知州在與洛神娘子共度一夜時暴斃身亡。
仵作查驗後發現,知州是因身軀肥胖罹患心疾,此病最怕亢奮激動,一旦病發,片刻便可身亡,無法挽救。
我本以為百姓們會因競價之事罵我紅顏禍水,卻沒想到,柳媽媽將錢款一並退還給了他們,美其名曰不想賺虧心錢。
沒了姓秦的,街上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氛圍,到處是婦人和孩童的笑聲。
幾日後,陸雲風找上門來,說對秦知州的死因存疑,還有些事想問洛神娘子。
看見我,他眼中閃過狐疑:「洛神娘子的神態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若非知道她早已下黃泉了,陸某倒真會懷疑你與她是同一人呢……」
我笑著道:「我未曾下黃泉,是你要下黃泉了。」
來不及等他詫異,一把劍從後洞穿了他的胸口。
抽出劍,柳媽媽又狠狠補了幾下,直到他徹底沒了氣息才停手。
35
求柳媽媽幫我做面具時,我告訴了她三年前洛縣被攻破的真相。
那時敵軍突然來犯,小姐的爹爹林知縣聯合兵民奮力抵抗,卻未曾想到那縣丞秦高榮與城門校尉陸雲風早已與蘆甸人勾結,且城中早已布滿了偽裝成平民的蘆甸士兵。
有他們裡應外合,敵軍沒費多少功夫就攻破了城門。
他們手持利刃,野獸般追逐無辜平民,面無表情地將其一一屠殺。
這其中,就包括柳媽媽的爹爹。
一時間血流成河,屍骸遍地,洛縣從一個喜樂富足的邊境小縣城,活脫脫變成了人間地獄。
殺無可殺後,他們便放了一把火。
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曾經繁華的街市盡數被燒成了斷壁殘垣。
而秦高榮竟還汙蔑是林知縣與敵軍裡應外合,聲稱他自己奮力抵抗卻不能,為向洛縣周邊報信隻能棄城而逃。
簡直是人面獸心,恬不知恥。
36
在知州府的那一夜,我發現秦高榮的私衛是蘆甸人,便猜想秦、陸二人還想故技重施,幫蘆甸人攻佔浔城。
我求東家陳娘子幫忙甄別潛伏在城中的蘆甸人。
這才知道,為幫助孤苦女子,她和柳媽媽早在城中遍布眼線。
於是,乞丐、馬夫、遊商走販、百花閣的姑娘們、平民百姓、老弱婦孺……大家聯合在一起,秘密傳遞情報,收集證據,在掌握每一個蘆甸人的動向後,由陳娘子帶人秘密將其處理掉。
殺完所有蘆甸人後,陳娘子帶著證據動身去都城,準備告秦、陸二人通敵之罪,卻沒想到在半路上,慘被流寇所殺。
37
收到陳娘子死訊後,柳媽媽不見了。
我在碼頭上找到了她。
看見我,她並不驚訝。
月光照在湖面上,泛起微微波光。
柳媽媽面色平靜:「你是洛縣人,肯定聽過我的事吧?」
我沉默頷首。
柳媽媽跟我講了她私奔後的遭遇。
她帶走家中所有銀子,隨那個男人一路向東,本來說好要去沿海經商,不料到了浔城時,男人沉迷賭桌,不肯走了。
後來男人輸了她所有的錢,還把她賣給人牙子換賭資,她脫了一層皮才從人牙子手裡逃了出來,因後悔自己識人不清,一時想不開,便投湖自盡了。
是在碼頭做苦力的陳娘子救了她,將她從水裡撈了出來。
她也跟她講了她的故事。
38
她本是漁家女,因海岸動蕩,從小便習了一身好武藝,因爹娘被仇家所害,她孤身一人手刃了仇人,卻被一路通緝。
為了方便隨時跑路,她在碼頭做起搬運工,雖整天把自己抹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都認不出自己,可還是過著心驚膽戰的日子。
後來,陳娘子幫柳媽媽殺了負心漢,柳媽媽幫陳娘子做了張新的臉面示人。
二人相互扶持,一直到了現在,還盡己所能,救助了二三十位孤苦女子。
其中就包括我。
想起那日被肥婦掌摑,我問出了我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
那日她究竟跟肥婦說了什麼,才讓她灰溜溜地走了?
柳媽媽嘲諷地笑了:「不過是將兇手推到她惹不起的人身上罷了。你記住,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兒,亂世猶如此。」
39
陳娘子雖死了,好在春紅不辱使命,拖著重傷到了都城,將證據交給了皇帝。
據說援軍已在路上了,可敵軍也已悄然集結到城外。
柳媽媽遣散了百花閣眾人,讓她們逃到城外去尋活路。
可身處亂世,她們又能去哪兒呢?
哪裡還不一樣?
於是她們裝備齊整,準備去守城門,與敵軍戰個你死我活。
眾人相互打氣,抱著必死的決心。
柳媽媽卻收拾包袱,說她要自行逃命去了。
40
秦高榮死後,朝廷並未派遣新任知州,百姓與官兵自發組織看守城門,誓要守住浔城。
敵軍首領放話要守軍開城門,不然破城後便像對待洛縣一樣,屠盡全城百姓。
我們拼盡全力抵抗了五日五夜。
先是用箭攻,用炮打,再是擲巨石,澆火油……
極盡防守之能事。
可城門還是被攻破了。
敵軍如洪水般洶湧而入,他們的首領策馬進入,手上還提著一個人的頭顱。
看見那頭顱,姑娘們驚呼一聲,紛紛低聲嗚咽起來。
那頭顱的主人,正是柳媽媽。
41
柳媽媽去刺殺敵軍首領的事,我猜到了。
刺殺失敗,我也猜到了。
我強忍淚水,脫下身上沉重的鎧甲,一身素衣走到敵軍首領馬前,面無表情地揮袖起舞。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了我,我的目光則飄向了城外上空——
再拖延一點時間吧!
說不定援軍已到城外,就差一點時間,便可救我們於水火之中了!
片刻後,百花閣的姑娘們也加入了我。
沒有音樂。
人的嗚咽聲、馬的嘶鳴聲、兵器與地面的摩擦聲……就是我們的伴奏。
一舞過後,敵軍首領用他細長的狐眼玩味地打量我:「你便是大名鼎鼎的洛神娘子?」
42
我被敵軍扔到馬上。
還未坐穩,敵軍首領便用鐵槍刺穿了我的身體:「什麼洛神娘子,不過是——」
他口吐鮮血,驚愕地看著我。
得知柳媽媽要走,我向她要了她從胡商那裡高價買的劇毒,淬到了銀針上。
本是留給自己用的,可剛剛敵軍首領派人將我扔上馬時,我找到了更好的用處。
於是我趁那首領來不及反應,一把將銀針插到了他裸露的眉間。
隨後我拔出身體中的劍,一劍砍掉了他的頭顱。
他的頭顱滾落下馬,馬匹受驚,騰空而起,將我也摔下了馬。
見首領被殺,敵軍叫喊著殺向浔城百姓,百姓們也勇猛反抗,毫不畏懼。
小姐跑到我面前拽我:「阿芙!逃!逃!」
我摸了摸小姐的頭,苦笑道:「小姐……阿芙無處可逃……所以阿芙不逃了……」
又笑著看向天上:「小姐……你看……下雪了……」
43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在我臉上,模糊了我的雙眼。
小姐不說話了。
我用盡所有力氣睜眼去看她,卻隻見雪花,不見小姐。
我想起四年前這樣的一個雪天,洛縣失守,小姐被陸雲風獻給敵軍首領,被當眾折辱了幾天幾夜。
我們被帶到洛縣外,眼睜睜看著洛縣被燒成灰燼。
趁敵軍進食,小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用簪子解開了捆綁我的繩索,聲嘶力竭地用氣聲對我吼了句:「阿芙!逃!逃!」
我不知抽了什麼風,小姐讓我逃, 我竟真的逃了。
一直逃,一直逃……
從一個地方, 到另一個地方,再到另一個地方……
一逃就逃了這麼些年。
我試圖接住空中撲簌的雪花,小心翼翼地問它們:「小姐,你怪我嗎?」
雪花它不回答。
44
現實如同寒冷一樣, 讓人無力招架。
被胖男人非禮的人是我。
每日要吃十個醉仙樓包子的人也是我。
那夜春紅沒有順利逃走,她的確藏在了暗格中, 在子時動身去了碼頭。
卻沒想到, 陸雲風詭計多端, 一直在百花閣外等著她。
昨日小姐哭得兇,可我卻沒找到活兒幹。
「她但」去知州府也不是我提議的。
陸雲風為了除掉我,以包庇春紅為要挾, 逼柳媽媽將我送給秦知州,多虧陳娘子救我一命。
而陳娘子也不是被流寇所殺, 她順利到了都城, 見到了皇帝, 卻被指控誣告朝廷命官,當街砍了頭。
小姐,你讓我逃, 可我們根本無處可逃啊……
雪花鋪滿大地, 一個又一個人倒下, 那其中有我熟悉的人,也有我憎惡的臉龐。
恍惚中,我聽見城門轟然倒塌——
是援軍來了吧?
是援軍來了吧……
我陷入無邊黑暗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45
我應當是死了, 靈魂飄在浔城上空。
日光和煦。
浔城一副生機勃勃的春日景象。
我看見醉仙樓門前排滿了人, 有兩個少女, 神似我和小姐。
洛縣也有一家名叫醉仙樓的飯館,小時候小姐頭回帶我去吃包子,我一口氣吞了十個。
小姐笑著敲我的頭:「慢點吃, 小饞貓!以後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我看見浔城街上沒了乞丐,孩童們快樂地玩耍,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我還看見柳媽媽和陳娘子在碼頭上指揮人搬貨, 時不時地眺望遠方。
而遠方, 春紅坐在渡船上,隨著水流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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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來到了洛縣上方。
這裡也是一片明媚的好風景,尤其縣衙裡的那片荷花池,荷葉搖曳著翠綠的漣漪,花瓣則嬌豔欲滴, 明媚動人。
「啊!」
一個小姑娘掉進了荷花池, 另一個小姑娘想拉她上去, 沒承想自己也掉了下去。
倆姑娘年紀相仿,七八歲的樣子, 正是調皮的時候。
看著彼此落湯雞的狼狽樣子, 二人指著對方, 大笑不止。
但即便渾身湿透,林知縣的小女嫣然也依然美得好似仙女下凡。
她撥開眼前那個小姑娘額前的湿發,笑著道:「灼若芙蕖出渌波, 就叫你『芙蕖』吧,那我以後,便叫你『阿芙』。」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