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我如今做不了太多,便花錢託人從蘇州買回。
很快鋪子的生意步入正軌,開始盈利,我一個人忙活不過來,還僱了一位廚娘和小工來幫忙。
朝朝也日漸長大,成了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
我們如今住在鋪面二樓,白日裡,她就在後院裡玩。
而自上次與陳桓一別,已是匆匆三年過。
聽聞邊關戰事頻發,不知他近況如何。
朝朝上了女學,學會了幾個簡單的字。
她鬧著說要給爹爹寫信。
我好奇問她怎知爹爹是誰。
她說是胡同裡的婆婆說的,說爹爹是大英雄,在前線打仗呢。
我了然,取了紙筆,看她寫。
她並不記得陳桓的模樣,卻對他有天然的親近。
她不會寫爹這個字,便畫了個小人,再慢吞吞寫上一個歪七八扭的想字。
寫完,還歪頭問我:「娘親,爹爹收到信,會不會高興呢?」
我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道:「當然會,爹爹很愛朝朝,收到朝朝的信,一定會很開心的。」
在寄信前,我在那信紙上添了三個字: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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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將軍,希望你平平安安。
原本也沒抱希望這信能到他手裡。
不料三個月後,我收到了回信。
信上內容亦十分簡潔:一切安好。
信紙的左下角,畫了一個小小人,旁邊一個工整的想字。
而自從我把信給朝朝看了之後,她便開始樂此不疲地給陳桓寫信。
每日在學堂學的字,回到家就圈起來,說是等到寫信的時候用。
大多時候,我會幫她把不會寫的字補齊,而寄出的信有時能收到回信,有時不能。
我知道,朝朝羨慕學堂裡其他的孩子,都有爹。
她時常盼望,陳桓能夠回來。
11
我本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平靜安穩地過下去。
我沒想到,我還會再見到孟婉清。
那天晌午,鋪子前停了一輛華貴的馬車。
想是有貴客,我在門口相迎,直到從那馬車上下來一位小姐。
我嚇傻了眼。
在看見我那刻,孟婉清眼裡浮現驚詫。
幾乎是脫口而出:「流雲,你竟還沒死?」
我看著她朝我走近,過往噩夢便如潮水一般襲來。
多年安穩的生活,讓我在見到她那刻,幾乎難以呼吸。
然而她卻露出了帶著惡意的笑:「若非聽丫鬟說這裡有家糕點鋪,做的點心很有江陵風味,我還找不到這偏僻處來。」
我怎麼也沒想到,江陵離京城這樣遠,京城又這樣大,她能到這裡來。
我隻能努力穩下心神,鎮定道:「這位小姐,隻怕是認錯人了,我叫逢春,並不認識小姐,小姐若想吃些什麼,可以進店裡去點。」
「別演了流雲,你伺候我那麼多年,我想吃什麼,你應該都知道呀,是吧?」
似毒蛇爬上心尖,密密麻麻地瘆人。
我不知那日是如何過的。
孟婉清最後是哼著曲走了,還買了不少糕點。
我知道,我的安穩日子要被打破了。
我伺候她多年,了解她的性子,她從不會饒人。
雖說劉二根死了,身契在我這,可當年之事若被翻出來,難保不會查出什麼。
沒辦法,我隻能暫時關了鋪子,將朝朝送回老胡同,給了王娘子一些銀錢,請她幫我看顧朝朝一段時日。
若有什麼事情,我不能連累朝朝。
那晚,我想了很久。
逢春已非流雲,如當年一般,我不能坐以待斃。
12
我花錢請人幫我打聽了消息。
孟婉清是一年前隨夫君到京城的,她如今是戶部侍郎的夫人。
知曉這個消息,無疑讓我更難過。
她是官家夫人,我是平頭百姓。
她睚眦必報,知曉當年之事受我欺瞞,必然不會放過我。
我必須,先發制人,想到辦法。
我知道,隻有一個人能幫我。
我買通了林府的一個丫鬟,請她想辦法幫我給林砚大人遞個口信。
賭著過往那點微末的交情,無論是出於好奇,還是別的,我盼他見我一面。
林砚最終還是來茶樓見了我。
還是同從前一樣的面上君子風,無論心底多少風起雲湧,面上總是波瀾不驚。
「好久不見,流雲,這些年,你可還好?」
一句好久不見,我賭對了。
他或許認為我別有所圖,叫了茶點,不疾不徐地飲茶,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等著我說話。
我也不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對他道:
「流雲求見大人,是為一場交易。」
聞言,他饒有興致地以手支颌,眯著眼瞧我:「流雲啊流雲,你還是這樣的機靈。」
「什麼交易,說來聽聽。」
我閉上眼,若非到此境地,我不想沾染這些事,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道:「我知道當年江陵那筆賑災銀牽涉的人。若大人能得了消息,在官場上捏著旁人把柄,於大人的仕途有利無害。」
當年我還在孟府時,曾意外聽見老爺和夫人的對話,其中涉及這場舊案。
我偷偷記在了心裡。
我這樣微末的人,汲汲營營,隻想為自己多添些籌碼求生。
「條件呢?」
「戶引,我要一個新的身份,新的戶引,不是江陵的流雲,也不是孟府曾經的丫鬟。」
隻要能有新的戶引,徹底擺脫過去,孟婉清便不能拿從前再做文章。
我不想再過逃亡的生活。
「好,我應了。」
林砚比我想象中答應得更爽快。
他如今成了戶部侍郎,戶引一事於他,並不難。
但他也並非一定要幫我。
憑他的身份,想要我的消息,不必幫我也能從我口中得出。
我起了身,感激地給他磕了個頭:「流雲多謝大人。」
「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他拉我起身,我抬眼,正對上他清亮的眼眸。
四目相對,他笑得清淺:「當年的事我後來聽聞了。」
「你我,也算相識一場。」
出茶樓前,他問:「流雲,若重來一次,你可會應下做我的妾。」
我搖頭。
「若我應了,今日早已屍骨無存。」
他看著我,目光有些怔愣。
我這樣說,他並不明白。
那年在桐花巷,我奉小姐之命,去林府門前打探。
盛夏微雨,青石板路滑,我腳底打了滑,撐著油紙傘的俊美少年郎自身後將我攬住。
四目相對,他明媚一笑:「小娘子,可當心。」
後來他來孟府,也曾有過數次相見。
我為小姐出門買糕點時,總會偶遇路過的他。
他會不作聲地走到我面前,說一句:「這麼巧,又相見了?」
直到後來,他在孟府行廊處問我:「流雲,嫁我做妾可好?」
那時我堅定地回絕了他。
做丫鬟也好,做妾也罷,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如今再問自己。
可曾動心?
或許有吧。
但也不過是那年油紙傘下的翩然一眼罷了。
他這樣的人,不會真心愛我,不過是一時新奇罷了。
就像那年,我被小姐嫁給了劉二根。
而他,娶了小姐為妻。
雨燕不是鳳凰,生在泥土裡的人,不會妄想雲端。
13
林砚很快兌現了承諾,我有了新的身份。
雲州平陽郡十裡鄉的李逢春,父母早亡,而十裡鄉早年一場瘟疫,鄉民幾乎死了個幹淨。
這世上,不會再有人識得我。
而我等了孟婉清許久,都沒等到她的動靜。
直到,官府的人來抓了我。
我本以為,是孟婉清以舊主的身份告的我。
卻不料,公堂之上,那狀告我的人,竟是個面容奇醜無比的男人。
一臉的燒傷留下的崎嶇不平的疤痕。
是劉二根。
怎麼可能,他沒有死。
他見到我,便形容瘋癲地朝我撲來,嘴裡大罵:「賤人,我找了你這麼多年,總算等到了你。」
他這行為自然惹怒了堂上的府尹大人。
驚堂木一拍,劉二根被官兵按住。
「大膽,公堂之上,豈容你喧鬧。」
見狀,我平靜地跪地陳述:「大人,民女與這人從未相識,實在不知所犯何罪。」
府尹大人身旁的官人立刻陳了狀書。
狀書上寫劉二根狀告發妻流雲,縱火殺夫未遂。
我連喊冤枉。
那府尹大人見此情形,便將話頭指向劉二根:「你既說她是你發妻,可有證據。」
「有,小人有。」
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了上去。
「既有婚書,陸流雲,你如何抵賴。」
「大人,民女名喚李逢春,是雲州平陽郡人,實在不知為何遭此攀誣。」
比起劉二根的激動,我表現得十分平穩。
我知道,相比這樣的無賴,我這樣的良民更讓人信服。
果不其然,府尹大人派了人,一番調查下來,確認我說的都是真話。
最後他動了怒:「好個刁民,竟胡亂誣告,打個二十大板,再關入大牢。」
本以為,事情到此,也就算結束。
誰料劉二根哭喊著說有證人,此中有鬼。
府尹大人也不聽他的,然而卻在這時,府衙裡來了一男子,身邊還帶著兩名丫鬟。
那兩名丫鬟,我認識,是從前在孟府時,同我一起伺候孟婉清的。
府尹見了那男子,很是有禮地上前相迎,還讓人給他看了座。
我知道,這定是孟婉清安排的人。
但我必須鎮定,如今我有了戶引,隻要咬死不認,他不能拿我如何。
經過那兩名丫鬟的指認,加上那男子在一旁幫腔,府尹很快改了口。
但他查了我的戶引,沒有問題,隻得將我和劉二根一並關入了大牢。
我被上了刑,他們想屈打成招,因為不能得罪孟婉清的人,他必須逼迫我認罪,以此結案。
劉二根關在我的隔壁,自從被關進了大牢,他就整日罵罵咧咧。
一會兒罵孟婉清,一會兒罵我。
他大概,是嫌命不夠長吧。
夜裡,他大抵是罵累了,陰深深地朝我笑:
「陸流雲,你一定想不到,我竟還能活著吧。」
「誰叫我劉二根天生命長,心髒比旁人偏了一分……」
然而,他話還未說完,就住了嘴。
「呸,這樣的爛人,也敢罵我們夫人,晦氣的玩意兒。」
是孟婉清,她帶著人,來了牢裡。
隔著牢門,她輕蔑地看著傷痕累累躺在地上的我:
「流雲啊流雲,你還真以為,換了個身份名字,就能鬥得過我?」
「我從前倒是小瞧了你,既有能耐勾得砚郎對你動心,還敢殺人逃出江陵,如今竟在京城裡開起了鋪子,倒是讓你滋潤了這些年。隻可惜啊,我孟婉清最恨的,就是別人的玩弄欺瞞。」
我閉上眼,已沒了力氣同她廢話
隻聽見她譏嘲的笑聲。
「流雲,最後一面了,主僕一場,我賞你個痛快,這牢房,你是出不去了。」
一瓶毒藥被扔在了我身旁。
孟婉清走了,我知道,那府尹得了她的令,無論我認不認罪,這牢,我都是難出去了。
原來無論我如何做,都救不了自己。
在這些上位者的眼中,升鬥小民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民與官鬥,太難……
14
在大牢的第五日,我見到了紅瑩。
她看我一身傷,一向面上冷淡的人,一雙眼卻立刻浮起了淚花。
「天殺的,到底為何這樣對你。我去鋪子尋你,聽人說你出了事,我使了二兩銀子,好說歹說,那牢頭才肯放我進來。」
「紅瑩……」
我艱難地朝她爬去,隔著柵欄,抓住她的手。
事到如今,無論之後如何,我不得不將後事先交代了。
這世上,紅瑩是我最信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