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發現她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因為情緒激動,她的傷口綻開了,血從紗布深處滲出來,一個紅點,慢慢散開……
「你走吧。」護士看不下去了,把我推出去。
「你吃我的喝我的,養你這麼長時間,還想讓我供你上大學嗎?臭不要臉!」
「我要結婚了,以後別來找我!滾啊!」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像一個提線木偶,已經沒有行動能力了,木然離開醫院。她要結婚就結婚,為什麼要罵我?我隻是把她當成姐姐,我想做她的親人,她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我是要報答她的,並沒有想白佔她的便宜。但是她把我和她之間的所有路都給斷了。從此陌路。
一個月後,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我偷著收拾好行李,跟我媽沒打招呼,連夜上了火車,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傷心的城市。
坐在綠皮火車上,看著向後倒下去的一排排的樹,就像我不堪的往事,我曾經以為自己有了一個姐姐,後來又沒有了。
12
我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生存能力還是很強大的。隻要能賺到飯錢,什麼活兒我都幹。
跑腿、捎飯、取快遞、佔座我都收費,不管他們罵我也好,還是看不起我,這個大學我讀定了。
在同學的幫助下,我辦了貸款。
後來有了獎學金,再後來我開始幫人補課。慢慢地,我站了起來,活得越來越體面。
不用任何人,我也活出樣兒了,這是我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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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我的高中老師,他的兒子後來也考到了我的學校。
「你姐真的是糊塗。」
他一句話,把我拉回當年。我突然想起有個女孩叫旦旦,瘦小得像隻小猴子,我曾經把她當成姐姐。我心裡一梗,難受得想哭。
「她不是結婚了嗎?」
「結什麼婚?聽說了那家女人不能生孩子,找她給生了一個,孩子生下來就把她趕走了。」
「什麼?」這跟我想的可不大一樣。
「糊塗啊!好好的女孩子,做這種事,多想不開?」老師搖頭,「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明白人,找我幫你補課,還不讓我告訴你……」
老師自知失言,閉上嘴。我卻聽出弦外之音,他給我補課,是有償的。
是旦旦不遺餘力幫我考上大學。
我的心亂如麻,如果說旦旦嫁人,我祝福她,可是這替人生孩子,算是什麼事?我更不理解她了。
我在外面這麼多年,人也成熟了,共情能力也強了一些,雖然想起當年在醫院被她羞辱的場景,還是會難受,可是已經不那麼怪她,甚至希望她能幸福。
畢竟她是我的貴人,沒有她,我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
到大四時,我已經存下讀研的錢,還有了一個女朋友。
我女朋友小薇家境不錯,父母都是高知,誰知道她怎麼眼瞎看上了我。
她沒有嫌棄我,大大方方把我帶回去。
看得出來,她的父母雖然不怎麼開心,但還是尊重女兒的選擇。
我的生活已經步入正軌,我們會一起考研、讀研,再後來就是步入婚姻。
她在外面租了一個房子,我們一起住。
那天晚上她點了奶茶,門鈴響起時,她在衛生間,喊我去取。
我伸著懶腰,走到門前,打開門,接過袋子。
接著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祝您用餐愉快!」
我伸手就把轉身要走的外賣員給扯住了。
她很驚慌,忙不迭地詢問:
「哪裡不對呢?沒有超時,東西也沒有錯。」
「姐。」我把她摟入懷中。
13
「她誰呀?」小薇走過來,疑惑地問。
「我姐。」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著。
就在認出旦旦的剎那,過往的種種,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硬把旦旦拉進屋子裡,不讓她走。
小薇雖然滿臉的疑惑,還是很禮貌地招待旦旦。
「我還有很多單要跑,晚了要罰錢的,以後再跟你聯系。」旦旦還是那麼敬業,哀求著讓我放她走。
沒辦法,我隻能留下她的聯系方式,我感覺到加微信時,她的一絲不情願。
旦旦前腳離開,後腳我就被小薇審問。
沒有哪個女孩子能受得了突然跳出來的沒有血緣的姐姐。
我一五一十如實回答,之前沒有跟她講過這段經歷,可能是因為受了傷,很顧忌。現在見到旦旦,突然就覺得冰釋前嫌,以前的事都不重要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隱瞞?為什麼我覺得怪怪的?」小薇擰著眉頭,還是不肯放過我。
「我發誓,真的沒有隱瞞了!」
「你是不是喜歡她?」小薇繼續追問。
「沒有,真的,不是男女關系的喜歡。我真的把她當成親姐姐。」我正色道。
小薇總算放過我。
第二天,我帶著小薇把旦旦約出來。
可以看得出來,旦旦穿了她最好的衣服,可跟周圍還是格格不入。
她拘束地坐在我們身邊,小口抿著咖啡,我看到她因為風吹日曬爆皮的手,手骨節粗大,像是四五十歲人的手,她也不過三十歲。
可能因為小薇在身邊,我大大方方叫旦旦姐,叫得很順口。她也欣然接受。
「姐,你當年是真的去結婚了嗎?」小薇忍不住問道,她一直說這件事邏輯上不通。
「嗯。」旦旦點點頭,眼神有些躲閃。
「有孩子嗎?」
小薇又問,我沒告訴小薇見到老師那段,怕她對旦旦有不好的印象,現在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男孩,跟他爸了。」旦旦說到男孩時,突然眼淚湧上來,嘴唇抖得不像樣。
我責備地看了小薇一眼,她也知道錯了,忙抽出紙巾塞給旦旦。
「我就請了半天假,你們玩吧,我走了。」
旦旦匆匆起身,我剛想攔住她,她突然像一條魚,軟軟地滑滑地從椅子上溜下去,鑽到桌子底下。
我和小薇把她送進了醫院。
14
檢查結果讓我們大吃一驚。我想到她身體不好,但是沒想到不好到這個程度。
醫生說,如果她不換肝,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常年的操勞加上營養不良,她的身體受了重創。
我和小薇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坐到沙發上,我久久不語。
「我知道她對你來講,很重要,可是我們能做的有限。」
小薇坐到我的身邊,我明白她想說什麼,她也明白我在下什麼樣的決心。
「我想救她。」我平靜且固執。
「你想想我們的能力。」
「我可以貸款。」
「我希望你理智點。」
小薇不是無理取鬧的女孩子,她無力地想挽救些什麼,比如我們的關系。
可是我真的想救旦旦,她是我姐。
時間很緊,為了肝源,我回了一趟老家。
從上大學後,我就沒再回來過,跟我媽也早就斷了聯系。
發廊還在,我媽在跟一個顧客扯皮,那男人新染的發,頭上像頂了一坨屎,果然這些年我媽還是沒有進步。
我透過玻璃窗看過去,好像自己被變小了,小到成了那個矮矮的小孩,突然變得很膽怯。
我媽無意向窗外看了一眼,轉過去,可很快又轉過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她突然扔下電吹風,狂奔出來,撲到我的面前,對著我又是捶又是打,最後吊在我的脖子上,號啕大哭。
「我兒子回來了,他上大學去了!」我媽自豪地向看熱鬧的人介紹我,然後把我拖進屋裡,按到沙發上,緊緊拉著我的手不松開,就怕我跑了。
這幾年不見,她老了很多,眼角都是細碎的皺紋,淚水把粉底衝出一條一條的溝。
顧客識趣,也知道吵不出結果,交錢走人。我媽直接把門關上,說要好好聊聊。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以為你不要我了。」我媽突然又嗚嗚咽咽哭起來。
「怎麼會?」我答得很含糊,說實話,要不是為了救旦旦,我可能真的一輩子不回來了。
「回來就好,有對象沒?」我媽情緒轉變還是那麼快,破涕為笑了。
「嗯,有對象了。對了,旦旦她爸,你們還在一起嗎?」
「你問他幹嘛?」聽說我要找那個男人,我媽警覺地看著我。
「旦旦生病了,需要肝源,我要找到他。」
「他啊,人早沒了,也是作的!」
「死了?」我的心一沉。
「從你打了他,我們就斷聯系了。他要告你,你要是有案底,大學就上不了了,我把全部積蓄都給他,他都不肯撤案。」我媽氣哼哼地說。
我全身顫抖,原來還有這事兒,我不知道。
「那後來他怎麼撤案的?」
「他有個老鄉,老婆不能生,就讓旦旦幫生個孩子。開始旦旦是說什麼也不答應的,你這事出了,旦旦就去講條件,生個孩子換回二十萬給他,這事兒才算完事。拿到錢他還了債,先買個鬼火,騎一次就撞飛了……」
我的世界在顛覆,原來我認知的,和真實發生的,差了十萬八千裡。
我自以為是自己爬出了泥坑,實際上踩了很多個跳板,是旦旦和我媽用肩把我抬上去的。
「媽,你不是說我上大學,你也沒錢供我嗎?」我哽咽著問。
「說是說,這不是還得留點過河錢兒嗎?我怕說我有錢,你就指望著我,不好好學了。唉,可惜都給那死東西了。」我媽氣哼哼地說。
我舉目四顧,屋子越發破舊了,我媽在這裡苦苦挨著,就是在等我回來這一天吧?
還好我回來了。
那一夜,我睡在二樓。
半夜時,鐵樓梯有動靜,雖然我媽盡量放輕腳步,可還是聲聲入耳。
她走進門,在我的床邊站了很久,才輕輕退出去。
我一夜沒睡。
短短一夜,我的人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前的人生計劃,已經行不通了。
因為那個計劃裡,沒有旦旦,也沒有我媽。
可現在,少她們任何一個人都不行。
早上我跟我媽告別,答應她,很快會來看她。還加了微信,她開心得像個孩子。
15
聽說我要給旦旦做肝移植,小薇直接跳起來:
「我不同意!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我當然知道,意味著我不僅要搭上所有積蓄還要負債,還有用我的肝做移植的話,我連考研都耽誤了,所有的計劃全部打亂。
「我知道,所以你做什麼選擇,我都支持你。」我平靜地說。
「呵,這什麼意思?要跟我分手是吧?」小薇秒懂,眼眶瞬間紅了。
「對不起,我還沒有能力愛你。可能這麼說很不負責,但是現在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能無動於衷。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但我不能綁架你來跟我站在一起,所以我選擇獨自承擔。」
小薇摔門走了出去,十分鍾後,我收到她的消息:【分手吧。】
雖然難過,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做肝移植,需要手術費,我要籌錢。
因為時間很緊,手術做得越早越好,跟我考研的時間有衝突,我已經決定放棄考研了。對旦旦我都是輕描淡寫,盡量說得簡單,就是一個小手術,像割一個闌尾。
還好她信任我,並沒有多想。
離手術隻有一周的時間了,我的手術費還差五萬。
小薇的父親找到我。
他是我們大學的教授,不怒自威, 氣場上直接把我碾壓了。
「叔叔,有事兒您就開口吧。」我見他一直在那裡沉默, 有點沉不住氣。
「這裡有五萬,小薇讓我送來的,她說你們剛在一起時買了一隻股票,她給拋了,錢給你。」
「叔叔,這錢算我借小薇的,我知道那股票不值這麼多。」我收下銀行卡。
看來小薇一直在關注我的朋友圈, 我借錢的事,她都知道, 甚至知道我差的錢數。
「你有情有義的,是好事兒, 可惜……」小薇父親嘆口氣,「從做父親的角度上看, 我不能把女兒嫁給你, 我不能看著我女兒吃苦。」
「我懂,希望小薇能幸福。」我被咖啡的熱氣燻得眼前起了水霧。
水霧中, 小薇父親起身走了。
當著我媽的面,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轉身下樓,我就在地上打起滾來。
「(我」「你姐姐辦出院了。」
我一驚, 知道出事了。
「誰跟我姐說什麼了?」我氣急敗壞衝進病房,旦旦的床已經人去樓空。
「你媽來了,把人接走的。」同屋的大娘嘆口氣說。
我忙掏出手機, 我媽隻留下一句話, 就把我拉黑了:
【惡人我來做,我都告訴旦旦了。】
旦旦和我媽一起消失的。
她給我留了一封信。
【你為什麼瞞著我?這麼大的事兒, 肝是說割就割的嗎?我毀了你的前程,要自責一輩子的!我這爛命,怎麼樣都行。可是你不行啊!你爬出去了,為什麼要回頭?別回頭了, 去考研, 娶小薇, 好好過日子!我走了,阿姨說找到偏方了,我去吃中藥,我會好好活著的,別找我!】
我找回老家, 她們不在, 發廊已經出兌。
有人在拆上面的二樓的鐵皮房, 說是違章建築。
我站在樓下,看他們把床搬出來,切割機發出巨大的噪音, 鐵皮房被肢解了。
那也是我支離破碎的青春, 什麼都回不去了,連個贖罪的機會都沒給我。
她們一起把我託舉起來,讓我走到陽光下, 然後她們像美人魚,變成泡沫消失在海上。
我沒媽,也沒姐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