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名聲不好,跟過的男人十個手指數不過來,卻沒一個人肯娶她。
所以我連生父是誰都不知道。
她笨拙又堅強地活著,把我養大。
我高考前一年,她有了新男人。
繼姐搬進我的房間,一個布簾隔出兩個世界。
我一心想把她趕出去。
可是在我要自毀前程時,她說,我養你!
1
我媽開著一家發廊,手藝不詳。
每個在她這裡做完頭發的人,都要吵鬧一番,她會用三寸不爛之舌把人哄走。
看著那些醜出天際的發型,我覺得沒人揍她,就已經算包容了。
開發廊的房子開始是租的,後來她出息了,賺點錢,把房子盤了下來。
房子的年齡比我媽還老,夾在兩個樓中間,最早是違章建築,後來不知怎麼就有了房本。
我小時候房子隻有一層,十幾平米的小屋,一張桌子,一張轉椅,一張破舊的三人沙發,牆角放著髒兮兮的電飯煲,米飯裡總夾著幾根細碎頭發。
晚上客人都走了,我們把三人沙發拉出來,後背放平,變成一張床。
後來我長到十三歲時,身高已經近一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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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罵罵咧咧花錢請人在樓上加了一層。
二層主體是鐵皮房,夏天熱,冬天冷。
當著我媽的面,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轉身下樓,我就在地上打起滾來。
我有自己的房間了。
在我馬上要上高三時,我媽領回來一對父女。
聽說要把房子分一半給那個女兒,我怒了。
「憑什麼?!」
我媽上來一個耳光:「不願意待就滾。」
我在外面轉到半夜,還是灰溜溜地回來了,又冷又餓,我沒地方去。
二樓要走外樓梯,鐵樓梯聲響很大,我故意重重跺腳,抗議給他們聽。
在我的手搭到門把手上前,我聽到裡面傳來咔嗒一聲,接著一個身影快速閃走。
本來我是做好打算的,如果她敢把我鎖在外面,今天晚上我一定要鬧起來。
現在撲了一個空,心裡還是不痛快。
進門後,我打開燈,不由罵了一聲。
本來不大的房間,又塞進一張床。
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在房子中間拉了一個布簾,我的床在外間,靠窗子。
我脫下外套,用力摔在床上,風把簾子掀起一角,我看到她蜷縮在床角,不敢向我的方向看。
2
我對上大學的事沒抱什麼希望,甚至早就做好了打算,畢業就去找工作,這個家一天不想待了。
我媽早說過了,我要想上大學,就自己爭點氣,她沒錢供我。
她就是在做白日夢,我是爛泥,扶不上牆。
再加上有了這對父女的出現,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離開這個家。
男人比我媽小幾歲,跟著一個室內裝修隊到處走,刮大白的,每天回來身上就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
他脾氣不好,喜歡喝酒,喝完酒就罵人,打人。不過不敢打我媽,打的是他女兒。
他女兒叫旦旦。
旦旦比我大兩歲,已經做騎手賺錢了。她的個子不高,常年在外面曬著,皮膚很黑,加上又瘦又矮,像個小猴子,但是力氣特別大。
我媽的染發劑和燙發水到貨了,喊我下樓幫著搬一下。我懶洋洋地不肯動。
我聽到沒聲音了才向樓下看,旦旦一個人搬起兩個箱子,正往屋子裡挪,她整個人都被大箱子擋住了,很好笑。
臨近高三,學習的壓力大起來。老師調了座位。
她說得很明白:「願意學的坐前面,不願意學的不要打擾想學習的同學。」
我知道她有所指,自動去了最後一桌。現在最讓我頭疼的是學校的收費,印卷子錢,各種材料費,課後看管費……
飯錢我可以省,但有些錢省不掉,老師一直盯著我。
以至於我媽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兇殘,好像我是碎鈔機,是她的天敵,下一秒就要把我砸了。
我在老師和我媽之間拉扯過幾次後,老師忍無可忍,把我趕出教室。
那天我在外面走了很久,現實逼著我去面對,我有了輟學的想法。
回到家裡時才發現,身體已經凍透了。
隔著大玻璃窗,看得到我媽和男人在喝酒,兩個人圍著一個小鐵鍋,裡面冒著泡泡,羊肉片翻滾,涮鍋子呢。
我的肚子咕咕叫,可還是倔強地走上樓去。
旦旦從來不會發出聲音,我不知道她在不在。
我脫下衣服,鑽進被子裡,突然一股暖意從腳底傳上來。
我一轱轆坐起身,伸手去摸,被子裡放了一個裝了熱水的礦泉水瓶。
不用說,是旦旦放的,我媽從來不會管我冷不冷。
我倒回到枕頭上,被子跟平時也不一樣了。我那蓋了十幾年的舊棉被,突然變得輕盈了,還散發著陽光的氣息。
我整個人像被封印住了,這感覺太奇妙了。
從小到大,睡覺對我就是應付一下的事兒。
因為發廊沒辦法控制營業時間,有時給人燙發要到半夜。我就坐在房間的一角打瞌睡,盼著所有人都快點離開。
像這樣認真地,躺在舒服的床上睡覺,這體驗太神奇了。
半晌,我翻了一個身,枕邊有東西刮了我的臉,拿起來,是一包夾心餅幹。
我坐起身,猶豫一下,撕開口袋,三口兩口吃光了。
簾子那邊一點聲息沒有,可我知道她在。
3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平時我是六點醒,不吃飯直接往學校跑。
旦旦早上要送牛奶,四點多就醒了,雖然她每天都是躡手躡腳,可是鐵樓梯太煩了,我還是能聽到。
旦旦照例輕輕起床,輕輕穿衣服,等她悄無聲息地掀起簾子時,突然發現我站在對面,嚇得差點叫出聲。
「對不起,我下次小點聲。對不起!」她連連道歉。
「不是你吵醒我的。我想問你點事。」我撓了一下頭,紅著臉說。
「什麼事?」她見我沒發火,也放松了些。
「怎麼注冊騎手?」
「你?不是要考大學嗎?」她歪著頭看我,眼神格外清澈。
「我不想念了,沒勁。」我別開眼神,不跟她對視。
「等我晚上回來教你。」她說著從我胳膊下鑽過去,跑下樓去。
這一天在學校我都在胡思亂想,在腦子裡制訂當騎手的計劃。我沒有手機,要買個二手的,這需要啟動資金,感覺旦旦挺好說話的,應該能借來錢……
好不容易熬到晚自習結束,我第一個衝出教室,身後傳來老師鄙夷的聲音:
「有些人就是廢了,吃屎都搶不到熱乎的。」
我懶得理她,反正再也不用見面了。
第一次,我這麼渴望回家。
跑到樓下,我習慣性向窗裡看了一眼,正看到男人在打旦旦。
我媽在一邊看,笑嘻嘻的,還在嗑瓜子兒。
男人發了很大脾氣,一腳就把瘦小的旦旦踢出去,又薅著頭發抡圓了甩了幾巴掌。
我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不是第一次見旦旦挨打,可是經過昨天的事,我突然想幫幫她。
但是出師無名,我沒有勇氣。
這時兩個人走過來,想進門,又被屋子裡的情形嚇到了,猶豫著想退縮。
「請進!」我忙拉開門把二人推進去。
顧客進門,給旦旦解了圍。男人坐回去喝酒,我媽忙著招呼客人。
旦旦從店裡出來,看到我,怔了一下,忙低頭往樓上跑。
樓上的門是鎖著的,她在前面,掏出鑰匙,可是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插不進鎖孔,我看到有血滴在她的手上,她的鼻子出血了。
我推開她,把門打開,先走了進去,抽出一卷衛生紙,頭也不回地扔給她。
她默默接過,走到簾子後面。
我坐到床上,心裡不知怎麼有點難受,重重一拳捶下去,床發出咚的一聲,簾子後面窸窸窣窣的聲音也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簾後傳來旦旦的聲音:
「我不能教你注冊騎手。」
4
此時她說什麼,我都理解。雖然失望,但還是沒有說話,默默躺回床上。
沒有旦旦的熱水瓶,被子又恢復最初的冰冷,變得很重,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閉上眼睛就是男人在打旦旦。
不知幾點,猛然睜開眼睛,發現天光大亮了。
我坐起身,腳踩到鞋上,又停下來。計劃有變,我還去不去上學?
一個團起來的舊塑料袋掉到地上,我撿起來,裡面是一卷紙幣和一張紙條。
「你去上學,不讀大學沒出路,需要錢找我。」
旦旦的字體娟秀,我數了一下,一共一百六十四元。
說實話,我是蒙的。她跟我非親非故,掛個名的姐弟又怎麼樣?她爸跟我媽那些男人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從沒把她當成親人。
可是,她說養我哎。
糾結半天,我還是把錢拿到學校。
因為我破天荒交了拖欠的書費,老師沒追究我遲到的事。
說來也奇怪,坐在課堂上,我浮躁的心慢慢定下來,好像考大學,也不是遙不可及的事。心念一動,課本好像都簡單了。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飛快。
我跟旦旦見面的時間變得更少了。她忙,每天晚上回來都要後半夜,天不亮又出門了。
我沒有找她要過錢,可是她會主動給,有時一百,有時幾十。
每天早上我的床頭還會多一瓶牛奶,一袋面包。
期末時,我考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成績。
老師通知要開家長會,也算是高考動員,再有六個月就要高考了。
我把成績單拿給我媽時,是猶豫的,從小到大,她從來沒參加過我的家長會。
用她的話說,關店去開那 13 玩意兒,腦子有病!
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成績。所以找一個顧客少的時候,我還是把成績單遞了上去。
她剛給顧客染完發,手套都沒摘,拿過成績單,上面就沾上濃濃的兩團黑。
「啥意思?又要錢?」
我的臉一下就紅了,低聲說:「不是要錢,明天家長會。」
「沒空兒!到年底了,顧客一個接一個,門兒都推不開,我一口水都喝不上,還給你開家長會?」我媽恨恨道。
「孩子學習好,是好事,你應該高興才是。」顧客是位老奶奶,見狀給我打圓場。
「哎呀,就算考上了,我也沒錢供他。」
我媽喝了口水,見我沒動,不悅地說:「你聽好了,考完大學自己想辦法去讀,別找我要錢!」
正好旦旦走進來,抱著一大箱東西,這是我媽讓她跑腿的,我媽在利用旦旦這件事上,從來都是不遺餘力。
聽到我媽說的話,旦旦偷眼看了看我,示意我出來。
我的熱情被撲滅了,走路都垂頭喪氣的。
「我聽說能申請貸款上大學,你隻管去讀,不行還有我呢。」她跟在我身後上樓,小聲說著。
我猛然停下來,她差點撞到我背上。
我們就在鐵樓梯上站著,夕陽塗了半邊天的金黃,我突然覺得前途又明媚起來。
今天旦旦回來得早,還帶了一個蛋糕盒子,打開我才發現,是摔壞的蛋糕。
「有個顧客剛拿到手就摔了,不要了。我給撿回來,又沒掉到地上,隻是摔變形了。」旦旦笑嘻嘻地把蛋糕放在桌子上。
蛋糕已經嚴重變形,堆成一坨,她挑了半天切一角,讓我送下樓去。
我抗拒著,她隻好嘆口氣,自己去送。
她回來時,我已經正襟危坐在蛋糕前,隻等她回來,口水都要擋不住了。
「祝您用餐愉快!」旦旦笑嘻嘻地舉起叉子。
我挑起一塊奶油放進口中,香甜的氣息在口中炸開,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太好吃了!」旦旦吃得太急了,鼻子上沾了一塊蛋糕,看起來很俏皮。
我突然發現,其實她挺好看的,尤其是那雙毛茸茸的大眼睛,溫順,純淨,像隻小鹿。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她突然問我。
「元旦。」我聽到外面有稀疏的鞭炮聲了。
「是我的生日呀。」旦旦笑嘻嘻地說。
「元旦生日,所以叫旦旦?」我好像明白了。
「嘻嘻,你猜對了。那你叫李小苟,不會是小狗吧?」她調皮地反問道。
「對,我媽說我像個狗崽子。」我苦笑道,從小到大為了這個名字,我被羞辱過多少次了。
「小狗,挺可愛的。」旦旦挑起一塊碎掉的巧克力,放到我面前。
「要不……」我遲疑著說。
她停下來,眨巴著大眼睛等我說完。
「明天你給我開家長會吧?」
「可以嗎?」旦旦的眼睛瞪圓了。
我點點頭。
她咧開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