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陸西驍道別後,她便和葉叔一塊兒出發去醫院。
葉叔去找醫生詢問情況,周挽則找了個座位將剛才的新聞稿草擬後發給對接同事,做完這些,她起身去衛生間。
洗了個手,周挽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扎起馬尾,離開時經過敞著的樓道,餘光瞥見姜彥蹲坐在地上抽煙。
一支接著一支,他腳邊全是半截的煙蒂。
周挽腳步一頓。
她從來不知道姜彥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這煙霧繚繞的畫面和姜彥實在不太相配。
姜彥聽到腳步聲,回頭,愣了下,又轉回去,低下頭,嗓音很啞:“他怎麼樣?”
“額頭縫了八針,有點腦震蕩,萬幸沒事。”
姜彥:“嗯。”
他呼出一口煙,將煙蒂摁熄在腳邊,低聲:“周挽。”
“嗯。”
“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
周挽沒說話。
姜彥輕笑了聲:“也是,我要是你也看不起我自己,拼了命的努力了這麼久,可到頭來卻還是一敗塗地,丟盡了臉。”
“所以田烜躍說的是真的嗎?”周挽問。
姜彥沉默片刻,而後低頭埋進臂彎:“我隻是太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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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呼出一口氣,聲線有些抖,“周挽,我太著急了,我想要成功,我想要所有人都看到我,我想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後悔。”
周挽站在他身側,沒有蹲下,隻是安靜地站立,像個冷靜自持的旁觀者。
“姜彥,其實你拿到最高獎的時候我並沒有因此高看你。”周挽輕聲說,語調平靜,“反倒從前讀書時我很佩服你,不驕不躁,穩打穩扎。”
“讀書時……那時,陸老爺子評價過我一句,寒門難出貴子。”
姜彥苦笑了下,“可要是可以選,誰又會選擇寒門,我如果擁有陸西驍的一切,我也一樣可以像他那樣恣意瀟灑、無所顧忌。”
姜彥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陸終嶽的場景。
那時他還很小,因為沒有爸爸幼兒園的同學們都嘲笑他欺負他,直到有天他走出幼兒園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媽媽站在一個男人身邊,說這是他的爸爸。
其他的很多細節他都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男人身上很好聞,衣服筆挺有型,轎車裡頭許多按鍵亮著燈。
是他從來沒有見識過的。
男人帶他去吃了晚飯,又陪他去了遊樂場。
小姜彥開心極了,覺得自己終於有爸爸了。
可周末一過,男人就走了,他能見到的次數屈指可數。
媽媽總說,爸爸太忙了,你要好好學習,你考了第一名,爸爸就會高興,就會常來看你了。
於是姜彥從小就聽話懂事,也因此得到陸終嶽不少獎勵,隻是能見到陸終嶽的機會依舊不多。
直到有一天放學,媽媽有事沒法來接他,他隻能自己坐公交回家,等紅綠燈時公車旁停下那輛熟悉的車。
姜彥興奮地打開窗戶剛要打招呼,卻看到了坐在副駕駛的男孩。
那時他還很小,卻忽然什麼都懂了。
……
姜彥恨恨地閉緊眼:“本來那一切都該是我的。”
周挽輕蹙了下眉。
事到如今,他還鑽在牛角尖裡沒有想明白。
周挽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也知道不管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田烜躍已經醒了。”她轉身準備離開,“你願意的話過去看看他吧。”
姜彥沒再吭聲,當周挽握住門把手準備離開時,他才淡淡開口,再次叫住她:“周挽。”
“嗯。”
“如果我跟陸西驍換一下,我才是出生在陸家的那個孩子,你喜歡的人會是我嗎?”
“不會。”
周挽幹脆道,“我喜歡他跟他姓不姓陸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也不是因為出生在陸家才能長成現在這樣。”
“姜彥,你們的糾葛中誰都是受害者,但隻有一個兇手,那就是陸終嶽,可你從來沒有怪過陸終嶽,反倒罵著陸西驍和他媽媽。”
周挽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相信你會想不明白這件事,可讀書時你就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是陸西驍媽媽拆散了你的家,你理直氣壯潑髒水給他,反倒讓自己成為陸終嶽的幫兇。”
姜彥脊背僵硬了一瞬。
“你畢生所追求的是陸西驍早就棄之蔽履的,他媽媽是死在那宅門中的,他拼了命的想要擺脫出來,早就已經和陸家斷了聯系,他現在取得的成績和陸家都沒有關系。”
“不可能。”
周挽說到這裡,姜彥終於出聲。
他扭過頭來,眼眶有點紅,透著不願相信的執拗和自欺欺人:“周挽,不可能的,沒有陸家他什麼都不是。”
他咬字很用力,緊緊盯著周挽,想從她一分一毫的細節中挖出她說謊的證據。
周挽忽然覺得姜彥很可憐。
他把陸西驍視為眼中釘,看不得他一點好。
過去他為了得到陸終嶽的認可而活,後來他為了贏過陸西驍而活,他急功近利,快馬加鞭,可到頭來卻從沒為了自己活過一天。
“其實他到底成不成功,我都不在乎。”
周挽說,“我喜歡他隻是因為他是陸西驍,他愛的是一窮二白的我,我也會愛哪怕一窮二白的他。”
……
走出樓梯間,周挽和葉叔又對接了一下工作便下樓。
走出醫院時陸西驍發來信息,說自己已經到了。
她買了個烤番薯,跑過去坐上車。
陸西驍看了她手裡一眼,勾唇:“餓了?”
周挽搖頭:“剛才在醫院裡我同事點了外賣,已經吃過了,就是有點饞,我小時候還挺喜歡吃烤紅薯的,很甜。”
她撕掉皮,裡頭是滾燙的橘紅色,在等紅燈的間隙她側頭問:“你要吃嗎?”
陸西驍沒答,隻是傾身靠近。
周挽撕了一條紅薯果肉,吹了吹,喂給他。
綠燈亮起,車又穩穩向前行駛。
周挽一邊咬著紅薯,一邊看著窗外城市特有的夜景,回想剛才姜彥說的那些話。
她知道姜彥從讀書時就渴望功成名就,卻從來沒問過陸西驍這個問題。
“陸西驍。”
“嗯?”
“讀書的時候,你的夢想是什麼?”
他停頓了下,思考片刻,沒直接回答,反問道:“你呢?”
“我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確切的夢想,那時候奶奶身體不好,隻想著走一步看一步,也沒有確切地想過要去考哪個大學,隻是很籠統寬泛的一個夢想。”周挽笑了笑,輕聲說,“我想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不想讓我爸爸失望。”
換作別人聽了這個夢想,一定是要笑她不切實際的。
但陸西驍沒有。
他清楚周挽心底的掙扎和矛盾。
“現在呢?”陸西驍問,“實現了嗎?”
“還沒有吧,不過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在這裡能碰到很多人很多事,我也能變得善良一些。”
陸西驍笑起來,騰出手揉了把她頭發:“那下次我們一起去看你爸爸。”
周挽愣了下,旋即笑著點了點頭,眼眶又有些熱,她掩飾地側頭看向窗外,緩了會兒才又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呢。”
“讀書時我沒想過什麼夢想,那時候我挺頹廢的。”
自從從陸家搬出來,又屢屢遭受了那麼多變故,很長一段時間,陸西驍自暴自棄,自甘墮落。
年少輕狂的少年被過於刺骨的現實打得節節敗退,絕望到根本不願去相信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夢想,他不奢求擁有未來,隻乞求神明別讓歡愉的舊人舊事再入夢折磨。
隻是他沒想到在渾渾噩噩中會遇到這樣子的少女。
安靜內斂,帶著故事感和神秘感,卻又幹淨透徹。
和某些溫情的電影故事不同,那個少女不是溫暖的太陽,沒有將陽光灑向他,也沒有朝深淵中的他伸出雙手。
因為她就站在深淵中。
她和他並肩站立,然後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就像他當初漫不經心地問周挽要不要和他談戀愛,而周挽回答說“好”。
如果將他和周挽的故事比作電影,基調與色彩一定不會是陽光明媚的藍天白雲,而是灰暗又溫馨的。
像那晦暗嘈雜的遊戲廳。
像那櫻花盛開卻寂靜無人的街道。
像那狹小破敗的面館。
像那亮起昏黃暖光的小洋房。
那個少女站在夜晚的燈下,身上明晦不清,有光亦有暗。
他們被世界隔絕,產生一種相互依存、血肉相連的宿命感。
少女牽著他的手,朝著模糊的前方走去。
走吧。
一起走吧。
哪怕我也不知道前方是好是壞。
但我會和你一起。
哪怕是地獄。
那我們就一起去地獄種花。
……
“真論起來,要說夢想也有一個。”
陸西驍說,“後來我會努力學習、努力生活,想成為一個厲害的人,都是因為那個夢想。”
周挽心跳忽然亂了兩拍,有些猜到他的答案。
可那個答案太貴重了,她不敢莽撞的打破,輕聲問:“是什麼,那個夢想?”
“是你。”陸西驍說。
因為你,才有現在的陸西驍。
我愛你花團錦簇,也愛你滿身淤泥。
就像,我的落魄狼狽源於你,我的榮譽光輝也由你賜予。
那些孑孓前行的時光,是周挽支撐著他跋涉過萬裡關山。
那些他堅持不下去的歲月,也是周挽給予他力量。
“周挽。”
他側頭,伸手握住周挽的手,他嗓音依舊很淡,但卻堅定又溫柔:“你是我唯一的夢想。”
70、第 70 章
過了幾日,姜彥的事便都調查清楚了。
說來也是孽緣,當初高二時參加的全國物理競賽,田烜躍是全國第一,姜彥是全國第二,後來到了大學兩人更是爭第一爭了整整四年。
到研究生階段,兩人選擇研究方向一致,都選擇了這領域內最厲害的導師,再到後續合作研究攻克同一項技術難題。
但兩人都是鋒芒畢露的性子,針鋒相對,合作到後續階段實在沒法繼續進行下去,於是才分開獨立進行。
這也就意味著誰率先攻克這一難題誰就能在物理界留下姓名。
所有人都隻記得第一名,沒人會在意第二名。
姜彥和田烜躍都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地開展研究,在實驗室不知道熬了多少個通宵,原本田烜躍也以為,是他自己技不如人輸了,直到後來才發現姜彥的數據大部分都源自於他。
這件事的後續影響範圍不斷擴大。
當初獲得物理最高獎的新聞出來時有多少人誇,現在就有多少人罵。
而周挽所在的報社作為對這件事一開始就最緊跟報道的,如今也應該繼續報道後續。
“周挽。”主編說,“一會兒你去採訪吧,出下鏡。”
周挽愣了下:“要出鏡嗎?”
“嗯,你可是咱們報社的門面,沒事兒,就拍個採訪的側臉,不用緊張。”
周挽點頭,應聲:“好。”
自從這件事在網上發酵後,他們就再沒聯系上姜彥過。
他是個心比天高的,自尊心強,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一定會不知道要怎麼面對。
周挽依舊無法原諒他過去做的事,也無法繼續將他當作朋友,但她到底不願看到姜彥真做出什麼傻事。
她找葉叔要來姜彥的手機號。
葉叔還有些奇怪:“你們不是同學嗎,你沒有他手機號嗎?”
周挽笑著搖了搖頭:“高中畢業後我手機丟了,後來很多人的聯系方式都沒有了。”
“我還以為上回採訪的時候你們已經交換聯系方式了呢。”葉叔將姜彥的手機號復制了發到周挽微信,嘆了口氣,“真沒想到這事會變成這樣,之前採訪的時候我還覺得姜彥為人挺隨和挺好的。”
周挽道謝,回到自己座位。
——姜彥,我是周挽……
她編輯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