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那日,我抱著森兒去湊熱鬧。
森兒指著馬背上抱著稚子的女將軍問我:
「爹爹,那人與畫像上的娘親好像。」
我抱著森兒的手緊了又緊:
「瞎說,那不是。」
以前是,如今不是,以後也不是。
她有青雲志,我阻不得。
1
十年前,我賣身葬爹娘,陳叔用賣豆腐的銀錢買下我。
他拿銀子讓我去買棺材安葬父母,又將我的戶籍遷入他家。
將爹娘都安葬好後,我背著為數不多的行囊去了陳叔家。
陳叔很兇,說他家不養闲人。
「我買下你,你就是我家的人,得幫忙做事。
「明日早起,我教你磨豆腐。
「白日裡,跟著二丫認字,二丫識字,你是男子,更應該識字。」
剛五歲的我點頭如搗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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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叔將我安排在他屋旁的耳房裡睡。
耳房很小,小到隻能放下一張小床。
夜晚,我的淚浸湿了枕頭。
第二日雞鳴時,陳叔喚我起床跟他磨豆腐。
他見我雙眼浮腫,沒好氣道:
「大早上的,要死要活地給誰看?
「如今這社會,沒個本事,隻能任人宰割,你啊,總得有個技藝傍身才餓不死。」
「你再苦也沒我命苦,自小沒爹娘,好容易娶個媳婦,生下三妞她就去了,我還得獨自拉扯三個丫頭長大。」
「官家提倡男女平等,女子能為官為將,我們男子,更不能丟臉,輸給他們。」
「你給我記住,你還有我,還有陳家。」
我頭垂得老低了,不敢頂嘴。
陳叔數落完後,就開始教我做豆腐。
陳叔不讓我出門,說我性子軟,出去容易吃虧。
白日裡,他和大力無窮的陳大丫挑著擔子去鎮上賣豆腐,陳二丫則背上書包去學堂,我和陳三丫留在家裡收拾家裡。
晚飯前,陳二丫下學,她一板一眼的教我和陳三丫識字。
陳叔有意讓我跟著陳二丫一同去上學,奈何我在讀書上天賦太低,一看見字就頭痛。
無法,陳叔隻得讓我一心跟著他學做豆腐,他說這至少是有門手藝傍身。
這一學,就學了十年。
我十七歲那年,身強力壯的陳大丫突然平白無故的開始嘔吐。
我嚇的不行,去藥堂請了大夫回家,讓大夫給陳大丫把脈。
大夫左一句滑脈,右一句恭喜,把我都說蒙了。
陳大丫則給了銀錢請大夫走。
大夫一走,她就跪在我面前求我。
「謙明,大姐姐求你,幫我一個忙可行?」
「這孩子的父親來歷不明,大姐姐求你,認下這個孩子成嗎?」
我連連搖頭。
孩子哪裡是能亂認的。
陳大丫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把開刃的匕首抵在她脖頸處。
「你若不認,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想去搶,但她不給我機會。
「二妹學問好,將來必定要走科舉之路,我不能給她抹黑。」
我勸她:
「大姐姐,你可以將肚裡的孩子打掉。」
陳大丫恨恨的瞪我一眼:
「謙明,你怎麼能說出如此殘忍的話?他是一條生命啊。」
我有些羞愧的地下頭。
陳大丫威脅我道:
「你若不認下這個孩子,我就死在你面前,讓你一輩子愧疚。」
我難受極了。
從小到大,我都將陳大丫當做大姐姐來對待。
她現在懷上別人的孩子,讓我認下,我如何能認下。
我若認下,陳叔會怎麼看我?陳二姐和陳三妹又如何看我?
陳大丫才不管我的處境,她繼續威脅我:
「你不替我考慮,也應該替二妹和三妹的名聲考慮。」
「你本就在我家長大,現在入贅我家,沒人會笑話你,至於孩子的事,我會對外說這是早產兒。」
「你放心,我聽說今年之後,官府就要開始招收女兵,等生下肚中孩兒後,我就要娶參軍。」
「我不在,你可以將孩子交給爹帶,自行另娶。」
她說了很多,說的我不得不答應。
見我同意,陳大丫收起匕首說:
「你放心,我倆隻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你不用有太多負擔。」
說完,她還不忘拍拍我的肩膀。
陳叔和陳三妹回來時,陳大丫說她要和我成婚。
陳三妹的嘴張的能塞下雞蛋:
「大姐?謙明哥?你倆?咋看咋不登對。」
「比起大姐你,我還是覺得二姐和謙明哥更登對寫。」
陳叔當著他倆的面沒說啥,私下裡他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怕陳叔知道真相後傷心,就說我心悅大丫姐。
陳叔嘆了口氣:
「謙明,你不欠我們家的,不用對我撒謊。」
我著急的發誓:
「陳叔,我沒有,我真心悅大丫姐。」
陳叔這才沒說什麼。
我和陳大丫的婚事辦的很簡單,請鄰裡吃了一頓飯,就算成婚了。
九個月後,陳大丫摔了一跤,不甚早產。
產婆將孩子報出來報喜的那一刻,陳叔臉黑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你真傻,真的!」
原因無他,那孩子咋看咋不像早產兒。
產婆不明就裡,笑著說陳叔有福,大閨女一舉得男。
陳叔笑著說:
「現今上面提倡男女平等,男女都一樣。」
產婆這才收斂笑容說:
「也是,不過總歸是添丁之喜。」
2
孩子滿月後,跟著女先生外出遊學一年的陳二丫才回來。
她一瞧家裡多了個胖小子,問陳叔是誰的。
陳叔冷眼一掃:
「你大姐的。」
陳大丫柔柔一笑:
「我和謙明的。」
陳二丫手中抱著的書落了一地,她呆呆的問了句:
「你倆成婚了?」
「我怎麼不知?謙明你···」
陳大丫將手中的孩子遞給陳二丫:
「二妹,你學問好,給孩子起個小字。」
陳二丫沒抱孩子,隻冷冷說了句:
「小字森兒,萬物復蘇。」
陳大丫很滿意。
森兒三個月時,陳大丫不知從哪聽到消息,說是官府開始徵召女兵。
一直有個將軍夢的她衝去陳叔房裡,把正在算賬的陳叔嚇了一跳。
「爹,我要去參軍。」
陳叔沒答應。
陳大丫一心想參軍,用絕食來對抗陳叔。
當爹的哪裡能磨得過親女兒,陳大丫餓了三天後,陳叔啞著嗓子答應了。
「森兒還沒斷奶,你走了,誰給他喂奶?」
陳大丫梗著脖子道:
「我和村口王家媳婦說了,每月給她三十個雞蛋,她來幫著喂。」
陳叔冷笑問她:
「那行,喂奶之後呢,孩子誰帶?」
陳大丫毫不客氣的說:
「謙明啊,他在家無事,不帶孩子幹嘛。」
陳叔反駁道:
「你自己生的自己不帶?」
陳大丫撒潑打賴:「孩子是我生的不錯,可謙明是孩子父親,難道他就不應該帶?」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陳大丫。
她怎麼好意思把這句話說出口的。
當初成婚前,她說讓我幫忙,現在倒好,想把孩子丟給我。
陳叔冷臉沒同意。
陳大丫把我拉一旁,悄聲說:
「孩子交給你,我放心。」
「我肯定是要去參軍的,孩子請人帶也成,不過就是浪費些銀錢,但二妹即將下場,家中銀兩不多,若請人帶···」
我隻得點頭:
「我帶。」
陳叔賣豆腐能有多少銀錢。
陳大丫要參軍需要銀錢。
陳二丫下場科考需要銀錢。
就連陳三丫,她想將豆腐攤子做大做強,也需要銀錢。
哪哪都需要銀錢。
陳家,隻有我和森兒是廢人。
我沒辦法做其他的,幫忙帶孩子還是可以的。
敲定好我帶孩子後,陳大丫就隨著縣裡要參軍的女子一同去了京城。
而我,則在家做豆腐,收拾家用,帶森兒。
3
一晃一個春秋過去,森兒都學會走路了。
陳二丫考中秀才,縣裡給了些賞銀。
嶽父計劃用賞銀和積蓄在縣裡買套帶鋪面的小院。
還沒去找房牙呢,陳二丫就跑回了村。
她發簪都跑歪了,到家後,她喘著粗氣道:
「爹,南邊亂了,流民四起,先生讓我們往北邊跑。」
此話一說,陳三丫忽地叫出聲:
「我的豆腐攤子咋辦?剛起步呢。」
嶽父和陳二丫瞪他一眼。
我懷裡抱著森兒,手抖個不停。
若我們往北跑,陳大丫回家找不到人咋辦?
陳二丫見我太過緊張,忙從我手中接過森兒,哄著他。
一刻鍾後,嶽父拍板決定,收拾必要行李,往北走。
陳二丫一共遊說了八戶人家同我們一起走,當然,還有陳二丫的女先生一家。
先生替我們辦好路引,路引到手的當天,我們出城往北逃去。
南邊亂得比想象中的快。
宣城守城門的官差看過我們的路引,對陳二丫說:
「你們倒聰明。」
陳二丫偷偷遞給官差一塊碎銀。
官差湊近他耳旁說:
「南邊亂得徹底,南陵王反了,所到之處皆屠城!
「縣太爺說了,再過三日,凡南邊來的人,一個不放進城,就怕他們是反賊。
「你們若想更安生,最好再往北走兩個城,去京郊的石頭鎮,那兒地廣人稀,正缺人住。」
陳二丫謝過官差提醒,指揮著一行人繼續往前走。
我們又行了十日,到了宣城官差所說的石頭鎮。
石頭鎮果真如那官差所說,地廣人稀。
我們一行人暫租在鎮上的小客棧。
大伙都商量好了,每戶出點錢,在鎮邊買塊地,修個大院子,大院子裡面修十個小院子,總之,大家要住在一起。
逃荒路上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三月後,院子修好,我們全部搬去新家。
陳三丫的嘴角翹得高高的。
新家的廚房是專門為她做的,她這三月在鎮上酒樓當學徒,早就當得不耐煩了。
這下好了,搬了新家,她又可以研究新樣式了。
陳二丫則繼續跟著她的先生學習。
這一路上,她學了不少民生,先生說,不出意外,明年秋闱可去考場試試水。
4
又是三個春秋過去,我們從石頭鎮搬到了京城。
兩年前,陳二丫秋闱一鳴驚人,考中解元,帶著她先生的一封舉薦信,成了國子監監生。
她去京城,我們自然也得跟著去。
入京後,嶽父對外說我是他的侄子,娘子在北邊徵戰,我帶著稚子來他家幫襯。
陳二丫負責備考春闱。
我和陳三丫負責養家。
嶽父則負責帶娃。
我和陳三丫合伙開了間食肆。
她是主廚,我是掌櫃。
食肆生意好,每日都很忙,我們還請了幾名幫工。
每月差不多能賺五十兩。
一月的營生,能買十個我。
這天,我聽食客談天說地。
「聽說,北邊大捷,大軍不日凱旋回京。」
「別聽說了,我家小子來信,後日就歸京。」
我聽得認真。
北邊大捷?
陳大丫去的就是北邊,也不知她還活著不。
另一桌光看氣度就與常人不同的年輕食客也再說。
「萬慶也要回京是不?」
另一人答:
「是啊,聽說他娶了一個泥腿子出身的巾幗英雄。」
「落後了不是,那女子,還在戰場上給他生下一子。」
「竟然有人不要命,敢嫁給萬慶那個混世魔王?」
「哪能,你以為人人都是京中貴女?那些女子,有條大腿伸過去,人能不緊緊抱著?」
頓時,一桌哄笑。
他們口中的萬慶,是英王的長子,在京城的名聲不還好,但在戰場上的名聲還不錯,都說他有其父風骨。
也不知哪個女將軍,能入了他的眼。
5
大軍回京那日,陳二丫特意從國子監請假回來。
她向我鞠了一躬:
「今日大軍回京,請謙明與珩君同去。」
我點頭應允。
就算她不說,我也會去的。
我想去看看回京的大軍裡是否有陳大丫。
五年來,陳家寄給邊關的書信無數,一封回信也沒收到。
也不知陳大丫是否還活著。
若活著,為何五年不給家中寄信。
她不想其他人,總該是想森兒的,那可是她肚裡掉下的肉。
收拾妥當後,陳二丫領著我和森兒去了主街。
她帶我上了主街茶肆二樓靠窗的位置。
這個位置,是陳二丫一個月前定下的。
也就是說,她一個月前就知曉大軍要回京,但從沒在家裡說過。
位置實在太好。
好到我能清楚地看見馬背上坐著的陳大丫自然地從與他並騎的黑衣男子手中接過稚子。
她看向稚子的眼神裡充滿慈愛。
那稚子與森兒有五分像。
森兒指著馬上抱著稚子的女將軍問我:
「爹爹,那人有些像二姑。」
我能看見,陳二丫自然也能看見。
往日對所有事都風輕雲淡的陳二丫有些心虛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