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跪倒在地,「殿下,娘娘鬱結於心,再好的藥也不靈了,尤其是……」
她斜睨我一眼,「尤其是這位姑娘來了後,府中闲言碎語腌臜難聽,娘娘受了刺激,這病情就更重了。」
聶沅冷聲道:「有膽敢多舌議論主子的,報給管家,一頓棍子後發賣了事。」
婆子頭垂得更低,連連應聲。
我像塊木雕,默默地注視著他每個動作,每一分表情。
聶沅心疼地摸摸她的臉頰,「怎如此不聽話,身體若是壞了,還如何實現花朝節許的願望?」
原來他們花朝節一起放過燈,還許了心願。
這般的親昵,旁若無人。
周蘇終於紅了臉,柔順地貼向他的胸口。
4
「舒舒,她身子不好,我先送她回去。」聶沅半摟著周蘇,訕訕開口。
我緩緩起身,「一起吧,我也順便轉轉。」
有些事,總要撕開來講清楚,而我不想再被動等待。
聶沅滯在原地,沒有動。
周蘇和婆子雙雙蹙眉,估計沒見過我這般不識相的。
我抬起眼簾,淺笑道:「我也想送送周蘇姑娘,是不方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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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聶沅視線飄忽,面上多了絲煩躁。
「那便走吧。」
等我站到周蘇院子前時,才恍然明白他們為何神色異常。
原來,出了臥房將將轉個彎,她的院子就佇立在梅林中。
可謂,近在咫尺。
花瓣如綿綿雨下,一層一層,竟壓得人肩頭頹彎。
我凍在原地,看著他們親密依偎,徐徐往裡去。
「姑娘瞧見了吧,」婆子揚起眉,低聲道:「就算你再耍花招也沒用,殿下的心在哪兒,老婆子我這些年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落魄時你走了,如今卻想回來撿現成的,做夢!」她一甩衣袖,直直追隨而去。
所以,聶沅也這麼想嗎?
我忽地有些喘不過氣。
待落花沒過我的裙擺時,聶沅方腳步沉重地走出房門。
他轉開眼,無言牽起我。
我亦沉默,麻木地跟上。
這場談話,避無可避。
出了太子府,聶沅徑直帶我去了冷宮。
那是我倆初遇,結情,許下一生承諾的地方。
「舒舒,你放心,我會娶你。」聶沅淡聲開口,目光卻投向別處。
像心不甘情不願的補償。
「聶沅,」我心頭苦澀,卻還是笑了,「那年冷宮裡米發了霉,我不忍你飢餓,去御廚房偷了包子給你,而我自己喝了那碗發霉的粥。」
那碗霉粥的味道我迄今記得,惡心的怪味四竄,讓我嗓子口發毛。
「舒舒——」聶沅抬眼看我,眼眶泛紅。
我止住他,搖搖頭,「我說這個不是博你恩情,你耐心聽我講完。」
「五年前你說會等我,我信了,所以我回來找你,以為我們會像以前一樣。」
「我沒等你嗎?」聶沅驟然激動,「那歸兮園一草一木,俱是我三年來親手所建,你離開時連個理由都沒有,我卻依然為你留著太子妃的位置!」
「所以我不怨你,」我目光不舍地描摹他的眉眼,鼻梁,和那吻過無數次的薄唇,「但也僅此而已了。
「我絕不與任何人分享一個丈夫,聶沅。」
我仰頭吸氣,用力咽下喉嚨裡的惡心,「你於我而言,就像那碗霉粥,即便勉強咽下,遲早也會吐出來。」
聶沅瞳孔緊縮,不可置信道:「舒舒,你就如此心狠?周蘇不過替代你,聊以安慰我這三年思念的痛苦而已。」
「我心上始終隻你一人,」他扣住我雙肩,微抖,「若你不喜她出現,我便將她遣遠一些,可好?」
「聶沅,從你允許她出現在你身邊起,我們就再無一絲可能,更何況你已對她動情,叫我如何看不出來。」
我決絕地後退一步,掙開他的手。
從前那個別扭害羞的小少年已逝。
如今映在瞳仁中的,隻剩昱朝尊貴的太子殿下。
5
香蘭打外面掀起門簾,「舒姑娘,有人來了。」
我從書中抬起頭,「誰?」
「這……」香蘭躊躇著咬了咬唇。
「是咱側妃娘娘,特來看望舒姑娘。」一道洪亮的嗓音響起,婆子已不見那天的悽楚,一派精神奕奕。
我怔仲住,側妃兩個字在喉頭滾了滾,舌根苦澀發麻。
難怪他能理直氣壯的自稱未娶。
婆子用手肘頂開了香蘭,嫌棄地瞪去一眼,「有何不好言明?我家娘娘光明正大,大喜轎子抬進太子府的,又不是那偷偷摸摸的。」
香蘭慌忙看我臉色,又轉頭去扯她,「若是殿下知道,定會……」
「定會什麼?」周蘇含笑著走進來,柔柔問道,「會治我罪嗎?」
香蘭一驚,速速跪倒,「奴婢僭越了。」
周蘇和善地擺擺手,讓她起來,「不必緊張,我隻是來看看舒姑娘,畢竟也是府上客人。」
「小賤皮子,還不退下!」婆子斥道。
香蘭面上頓時紅白交加。
我忽而笑了笑,看向香蘭,「你先下去吧,不用擔心我,烈犬不吠,掀不起多大浪。」
「你罵誰?」婆子頃刻臉如豬肝。
我漫不經心撩眼,看也懶得看她,目光隻轉向周蘇。
周蘇抬手,擋住憤恨不已的婆子,「嬤嬤,你也出去,我想與舒姑娘單獨說說話。」
屋內片刻空寂下來,我古井無波地看著她,靜待她的訴求。
周蘇斂起笑意,緩緩起身往前一步。
未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猝然跪在我膝前,「求姐姐憐我。」
「我本是將軍家不得寵的庶女,若不是殿下將我解救出來,妾身恐已被磋磨至死,我真的不能失去殿下。」
「與我何幹?」我眸色轉冷,「你這些話留著與你殿下訴說便是,講與我有何用。」
「姐姐隻當我不知道?你強迫殿下娶你,還要趕我走!」周蘇眼中閃過一絲惱恨。
「我不過求一棲身之處,幾分殿下的憐惜便足矣,姐姐為何容不下我?以後殿下登基,三宮六院都是女人,姐姐又待如何?」
「我還是那句話,與我無關。」我覺得有些好笑,「他要娶我便要嫁嗎?你願意和三宮六院的女人去搶去爭,那是你,可我譚舒不願。」
「你聽清楚,我隻說這一次。」我直視著她眼底的慌亂,「這個男人我不要了,他配不上我。」
「你定在撒謊!」周蘇伸手揪住我衣擺,「這世上,有誰會拒絕殿下。」
我抿緊嘴,不耐地揚手抽走衣擺。
周蘇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五官緊皺起。
我愣住,本能地彎腰去扶,卻被迎面一股猛力掼開。
「蘇蘇,你怎麼樣?」聶沅目露焦急,摟住黯然垂淚的周蘇。
我撐起手肘,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譚舒,你心裡有氣衝著我,你推她作甚麼?」
我一頓,目光遲緩地向他投去。
「往日你再如何強勢,我都能寵你縱你,可——」
聶沅眯起眼,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你可知她如今懷有身孕。」
舒舒變成譚舒,周蘇變成蘇蘇。
這便是那個……前不久還說著心裡隻有我一個的男人。
我背脊挺直,喉頭上下輕輕滾動,「那真是……恭喜殿下了。」
「你讓我覺得很累,很挫敗。」聶沅深深望著我,搖了搖頭。
「殿下,我肚子好疼。」周蘇乍然一聲急促痛呼。
他趕忙轉過身,安慰地親親周蘇的額頭,「我們走。」
大手穿過她的腿彎打橫抱起,他走到門口復又停下,輕聲嘆道:「如今,你怎麼變得……孤都快不認識你了。」
直到前後晃動的門簾恢復安寧,我仍靜靜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屋內光線一點點消失,無邊黑暗侵襲進每個毛孔,呼吸都微不可聞。
系統小聲開口:「譚舒,你別哭呀。」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抬起僵硬的手臂。
垂頭捂住了臉。
6
我在歸兮園收拾了一圈,發現屬於自己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
系統嘆了口氣:「聽人勸吃飽飯啊,你堵死自己的後路,換一個回來的機會,還覺得值嗎?」
「值得,」我撿起未看完的那本遊記,放進包袱,「我答應了聶沅會回來,隻是沒料到他先我一步離開。」
系統足足愣了半刻鍾,嗫嚅道:「可你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了啊……死者難以復生,我如今幫不上你了……」
「無礙,你已幫我夠多。」我釋然笑道。
太子府已不能再留,天大地大,總有我容身之處。
將息時分,我背上包袱離開。
手剛推開院門,隻見聶沅背手立於門外,府中奴僕麻利地點燃了燈籠。
紅黃光影閃動,我面無表情,垂眼看向跪在地上的香蘭。
聶沅大動肝火,園中伺候的人均被打了板子,我被看管得更嚴了。
「聶沅,放我走吧,我如今留在這兒,還有何意義?」
「就因我有了妾室?」聶沅不可思議道,「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你才是我認定的妻子。」
我深吸一口氣,「以前是我忽略了這種根深蒂固的分歧,竟還以為,一生一世一雙人是我們共識。」
「可天下男人皆如此!」聶沅一拳砸在案幾上,語氣生硬,「更遑論,若我更進一步,難道要為你空置後宮嗎?」
「我心隻在你一處,還不夠麼,你為何變得如此貪心?」
我蹲身,一一撿起被他砸散的那本遊記,「可我要嫁的不是天下男人。」
「你自然不必為我空置後宮,」我收攏散亂的書頁,平靜抬眸,「我亦不會成為你後宮之一。」
當夜,我們不歡而散。
聶沅一連數日都未出現。
空氣逼仄沉悶,像是有暴雨將至,我將窗戶高高支起。
「舒姑娘,」香蘭怯怯地遞上熱茶,「聽說周側妃胎相不穩,殿下不得不守著,這幾日才沒過來,您別難過。」
看來人人都認定,我得靠聶沅寵愛而活。
我自嘲一笑,不予解釋。
倏忽,外面傳來通報聲。
香蘭眼睛一亮,壓抑著激動,「舒姑娘,殿下來了!」
話音剛落,聶沅便踏進門來。
他渾身沾滿了泥土的潮氣,還有一股隱隱的花香。
香蘭已默默退下。
我依舊垂著眼,長睫卻控制不住地輕顫。
「舒舒。」聶沅的語氣又恢復如初,仔細聽,甚至還有些古怪的雀躍。
「我之前不解,為何你這次回來後態度大變,這幾日經人點撥,終於想通了。」
我一寸一寸掀起眼簾。
他衝我寬慰一笑,「你隻是一時沒接受我的變化,還當我是冷宮裡那個一無所有,隻能依靠你的無能皇子,自然也不懂何為太子妃。
「怪我,一直把你護在歸兮園,沒讓你融進我如今的生活。」
「你究竟想做什麼?」我屏住氣息,心裡的不安一點點放大。
聶沅忽地靠過來,緊貼向我,「你住到梅園去,替孤照料孩兒,教導妾室,學會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太子妃。」
我霍然站起,快走幾步拉開距離,「你瘋了!」
「讓我猜猜,你經何人點撥?」我譏諷勾唇,「是你那位周側妃嗎?」
「舒舒,」聶沅面色有些難看,「蘇……周蘇也是為我們著想。」
「聶沅。」
我目光凌厲,直直射向他,「你讓我……去照顧你的女人和孩子?」
「究竟是我聾了?還是你瘋了!」
轟隆隆驚雷炸響,一道閃電帶著鋒利的寒光劈開了天地,屋內明明滅滅,映出兩張慘白的臉。
冗長的沉默後,聶沅掩下晦澀黑眸,嗓音壓抑,「你不是很想離開麼?照我說的做,如果直到孩子出生,你都不改心意,我就如你所願。」
哗啦一聲,最後那根緊繃的弦也終於斷裂,暴雨如根根銀劍疾射而下,狂猛暴唳地侵襲了的每個角落。
我眉眼間的淡漠,化作虛無的白霧,輕聲啟唇:
「我應了。」
7
我帶著香蘭搬去了梅園。
周蘇扶著後腰,款款迎上來,「姐姐能來,蘇蘇不勝欣喜。」
「你欣喜得早了些,」我上下一打量,故意將目光停在她腹部,「還是多將心思放在保胎上吧。」
她驟然緊張,慌忙護住肚子,防賊似的審視著我。
我眼皮一翻,錯身走入室內。
「舒姑娘何必當面與她置氣,」香蘭細細歸置好我衣衫用具,「若她去告狀,怕惹得殿下與姑娘再生嫌隙。」
我靜靜翻過一頁書,「無妨,就算我忍氣吞聲,她也未必予我寬厚,倒不如索性讓自己舒坦些。」
香蘭嘴唇微張,終是什麼也沒說。
晚膳時分,吳婆子扶著周蘇,候在堂前。
一見聶沅進來,周蘇眉眼間霎時聚滿柔情,唇角高高翹著。
「出來作什麼?外面風大。」聶沅兩步邁上前,大掌自然而然地裹住了柔胰。
「妾就喜歡在這兒等殿下。」周蘇嗓音低柔,帶著不自覺的嬌嗔。
「你啊——」
忽見我就站在側後方,聶沅一怔,迅疾松開了手。
「舒舒。」
他快步行至我面前,「搬到這兒,可習慣嗎?」
我不易察覺地後退一步,躲開他的手。
餘光瞥去,周蘇正面色鐵青,死死盯著我。
我木然行禮,「回殿下,府內各院住所皆上佳。」無所謂習不習慣。
聶沅欣慰地扶起我,傾身耳語道:「舒舒禮儀俱佳,愈加有太子妃的風範了,看來隻要你想做,就沒有做不到的。」
我垂下長睫,隱住嘲諷的神色。
鬼使神差就想起那句: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