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接著一聲,一句句喊破了嗓子的「陳允君」。
我也哭了。
那是多麼好的少爺啊,他四歲開蒙,六歲便能出口成詩,夫子說他是自己平生僅見的聰慧孩子。
可少爺不隻聰慧,他還很良善,他從不苛責我們下人,還會給我點心吃。
我成婚時,他還封了一大筆銀子,親口祝我們夫婦永結同心恩愛不疑。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哭成那般。
少夫人膝蓋受了傷卻不要醫治,轉頭看見了桌上的竹筒飯,竟瘋了似的吃了起來。
那天,她驅散屋內所有人,自己爬上床靠在了少爺身邊,又用白布將兩人蓋上。
我在門外恍惚聽見她說了句:「陳允君,我來陪你了。」
我嚇瘋了,擔心少夫人就這麼隨少爺去了,連忙告知了娘親。
可娘親卻說:「少夫人不是那樣的孩子,她會想通的。」
事實證明娘親她說得對。
少爺離世第二日,闔府裹素戴孝,到處掛滿了白布行喪事。
可少夫人卻一大早出了門,竟去鋪子上看賬了。
我跟了她一路,見她走走停停,攔住她的全是臨安城的貧民。
那些人或受過老夫人善堂的恩澤,或是受過她的善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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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去年寒冬,若不是她那五千棉衣棉被,臨安城外又要多許多凍死鬼。
「陳少夫人,節哀!」
多少人跪下,又有多少人投來含淚的目光。
可沒有一個人能攔住少夫人的路,她就像沒了靈魂一般,執拗地向前走。
然後在鋪子裡看了一天的賬。
離開鋪子時她又上街挑了好久的瓷器,最後買了個瓷狐狸帶回了家。
一連七日皆是如此。
老爺夫人沒說她,我隻在私下聽他們念叨了一聲:「思華啊,還當君兒在呢。」
少爺下葬那天,她沒出屋也沒出來扶靈。
直到棺椁入了土隻等蓋棺時,人群之外跑進來一道人影。
那身影毫不猶豫跳進了棺材裡,和已死七日的少爺抱在了一起。
是一襲嫁衣,鮮豔如盛春花開的少夫人。
她哭:「陳允君,我來嫁你了。」
夫君身死七日,她沒有一日戴孝,卻在下葬這日一襲紅妝出嫁亡人。
番外·春喜 2
少爺去後半年,我誕下一對雙胞胎小子。
生產那日少夫人早早歸家為我兩個孩子取了名字。
老大叫林景行,老二叫林行止。
她逗著產婆懷中的兩個孩子,笑著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春喜你的孩子會長得很好。」
我一時看愣了,總覺著如今的少夫人很像當初的少爺。
少夫人再也不是隻會同我在院子裡逗蛐蛐的丫頭了,她學識淵博還會做生意。
就連晴吾先生都捋著胡須驕傲說:「少夫人是我最得意的學生。」
而且不久後,她就要親自帶著陳家的商船南下做生意。
想當初她一襲嫁衣跳進棺材,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在尋死。
可她竟又自己爬了出來,逆著送葬吹吹打打的隊伍走回了陳家。
沒人知道她回家後和老爺夫人說了什麼,可從那天後便無人再提要她離開的話。
老爺一點點教她,然後將生意慢慢交到她手上。
夫人更是將她看作親女,日日惦記她穿衣吃飯,生怕她冷著熱著餓著。
我們都懂事地不再提起少爺。
仿佛從最開始,少夫人就是這家的孩子。
入秋時,少夫人帶著商隊南下了。
老爺夫人去送她時還哭了鼻子,這二位主子真真是越來越心軟了。
我備下了滿滿一筐的蜜餞送去碼頭,少夫人一看便笑眯了眼,然後大咧咧掏出一粒梅子塞進嘴裡。
「謝謝春喜。」
「少夫人,早些歸家。」
她便點頭,然後在眾人眼中浩浩蕩蕩地揮船南下。
她可真是這世間最英姿颯爽的女子。
入冬第一場雪後,陳家商隊回來了。
少夫人一襲風塵先去拜見了老爺夫人,隨後便抱著個匣子鑽進了綠筠軒,一日未出。
無人知曉她去做什麼,可我知道。
少夫人她在履行和少爺的承諾呢,她答應了少爺會親自為他挑最好的禮物。
我雖然看不到她帶回了什麼,但我知道那禮物一定是整個江南。
來來往往是五年。
景行行止兩個小子越來越調皮,常常鬧得我心力交瘁。
老爺夫人疼孩子,所以更縱得他們無法無天,可他們唯一怕的便是少夫人。
前日少夫人北上歸來,帶回了好些風幹的肉幹和塞外的烈酒。
這倆小子饞得口水流了一地,少夫人略略賞了些,他們便兩雙星星眼,就像是看到了女神仙。
可這次回家,少夫人帶著肉幹和酒進了綠筠軒,竟三日未出。
老爺夫人急得團團轉,在外面跟著守了三日。
最後是請來了隱退的晴吾先生進去,才將她給勸了出來。
不過今年還有一檔子奇事。
臨安的縣令大人竟然來求娶少夫人了!
真真是可惡!那可是我們的少夫人!
可老爺夫人卻高興極了,他們歡天喜地地將縣令迎進門,竟擺出了一副嫁女兒的架勢。
姓方的家伙連著三年不缺席地拜年,少夫人在外行商,兩人鮮少碰面,他卻常和老爺夫人共用年夜飯。
哼,他們三個倒快像一家人了!
今年少夫人在家,可她剛在綠筠軒醉了三日酒,還是沒有露面。
這日老爺留方縣令在家中用飯,臨走前少夫人派人給他送了張紙條。
我瞥了一眼,看見上面隻有四個字:
【此生無緣。】
番外·春喜 3
景行 16 歲這年,我和相公離開了陳家。
倆孩子爭氣得很,竟在城裡搗鼓起一家飯莊,幹得風生水起的,說要接我們兩口子出去享福。
五年前老爺去世,去年老夫人也走了。
兩個月後,我娘也跟著一起走了,這對主僕生前寸步不離,死後也想常做伴。
我不悲傷,因為死去遠遠不是盡頭。
少奶奶她早就告訴我這個道理了。
這些年她走遍大江南北,真的將陳家生意做到了天邊兒去。
年年歸家先是拜見老爺夫人,然後便是去綠筠軒,將新挑來的禮物送給少爺。
十六年,無一例外。
可如今老爺夫人都已不在,偌大陳家人丁寥落。
往後少夫人再回家,誰還能迎一迎她呢?
離開陳家前我去看望她,彼時她正坐在綠筠軒的紫藤椅上,握著一個竹簡愣神。
見我來了她莞爾笑起來。
歲月不曾在她臉上留下苛責的痕跡,她仍如昨日那般雋永。
她開口, 卻冷不丁問了我句:「春喜,你可知『寧可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
我規矩站著, 搖搖頭:「老奴不知。
「老奴今日是來拜別夫人的。」
她斂了斂笑意,隨後對我擺了擺手。
「走吧。」
這日邁出綠筠軒的門前,我似乎聽見了她呢喃了句:
「允君他, 最喜歡竹子了啊。」
也許是錯覺吧。
誰叫允君來著?好生耳熟的名字……
抱第一個孫兒那年。
聽說臨安的縣令大人升遷了,說是要去京都做官呢。
老頭子跟我說闲話,說縣令大人去陳府門外守了一天一夜, 終於得見了少夫人一面。
那夜,縣令大人哭得像個孩子, 隔日便趕往上京。
我猶記得那年紙上四個字:【此生無緣。】
老頭子喋喋不休卻不見我回答, 一把搶走了我懷裡的孫兒, 老沒正形地跟我鬧。
「誰讓老婆子你不好好聽我說話,孫子是我的嘍!」
這話說的, 孫子之前不是你的?
十年匆匆過。
我也過上子孫繞膝的日子, 日日調解孫子間的小孩事,我覺著自己都快成了老小孩。
一日午後,陽光好得讓人想小睡。
來年及笄,我隻等他回鄉迎娶我那天。
「-陳」再然後我就被老頭子的叫喚聲吵醒了。
「老婆子,老婆子!哎呀你說說!
「陳家的那位夫人她, 她走了啊!」
老頭子的臉在我眼前放大, 弄得我迷迷糊糊的。
「陳家夫人?」
我一激靈:「是陳家夫人?!」
「是啊, 就是她,說來也算是咱們的老東家呢。」
聽說少夫人她是在燕北還是什麼地方著了寒氣, 一路行船匆匆竟還耽擱了病情。
回家後就不行了。
這日午後,我給自己換上了壓箱底的好衣裳,還換了雙新鞋, 朝著陳家走去。
一路上,隻見哀哭一片。
臨安的人自行戴孝為陳夫人送行。
我忽然全回憶起來了。
少夫人這些年行善太多,無論豐年災年, 恩施從未停止。
那年鬧災荒, 全國的糧食都爛在地裡, 百姓吃不上飯苦啊,周圍的城都掏空了,樹皮草根都被扒了一光,流民一撥接著一撥。
可我們臨安毫不受害,隻因少夫人出面撐著, 不隻是撐著城內百姓, 還收容了所有前來投靠的流民。
那次災荒她耗盡陳家家財,撐到了朝廷來的救災糧。
所以如今,臨安百姓自覺為她披麻戴孝。
走進陳家, 我發覺府內再無一個眼熟的面孔。
隻是裝潢一如當初, 半分未改。
少夫人安詳地躺在棺材內,衣裳幹幹淨淨,頭發也沒有一絲凌亂, 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
隻是懷中抱著逝去亡夫的牌位。
我眯眼細看了一眼,心中默念:
【亡夫陳允君之牌位……】
哎喲我想起來了,嘶——你說我怎麼會忘了呢!
陳允君他是我們陳家的小少爺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