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們之間分明隔著萬水千山。
05
我原以為沈亦出現在這副身體隻是巧合。
可命運又再次與我開了玩笑。
整整半個月,沈亦都沒有從這副身軀裡脫離。
我見證了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雀躍,見證了他對我訴說磅礴愛意。
見證了他偷偷制訂旅遊計劃,他推掉了工作,興致勃勃地拉著我出去約會。
許久沒出過 A 市的我,久違出遊還有些不習慣。
從舷窗下望去,散開的雲霧下,一大片淡藍的海洋在無聲翻湧。
或許是因為十七歲課業繁忙,所以他想放松。
又或者少年對金錢自由的唯一理解就是出遊。
沈亦定了來秦皇島的機票。
「昭昭,怎麼樣?」
沈亦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心亂如麻,絲毫提不起興趣。
他還是不習慣穿嚴肅的西裝,這次出遊也是買的衛衣。
Advertisement
被碎發遮住的眉眼,在大幅度的動作下又顯了出來。
一晃眼,我幾乎能回到十七歲上學那年。
「很棒,很漂亮。」
我隨意瞥了一眼。
湛藍的海水朝岸上湧來,又向後退去,像是在為下一次襲來而蟄伏。
每一個內地小孩子都會喜歡的場景。
他想來這裡,確實情有可原。
迎著海風,身後的沈亦碎發被吹起,眉眼裡都是笑意。
「昭昭還喜歡就好。」
聲音算不上大,如果不是正好往耳邊吹的海風把話帶了過來。
我幾乎聽不清。
喜歡……
海嗎?
蔚藍的海洋一望無際,海水不斷翻湧著,生生不息。
我不知道站在岸邊看了多久,才從塵封的記憶裡,找到了有關看海的記憶。
我和沈亦,一開始並不認識。
說得難聽些,我也根本不想和沈亦認識。
一道走廊之隔,對門的兩個糟糕家庭的小孩,有什麼可認識的?
抱著這樣極端的想法,不善言辭的我,幾度別扭扭曲的我幾乎是惡意無視了沈亦對我的示好。
我討厭爛透頂的家,同樣,也討厭爛人生出來的小孩。
然而,在這樣狹小的小鎮,在這樣收入差不了多少的筒子樓,孩子們的學校歸宿大抵都是一樣的。
我從幼兒園就和沈亦深深綁定在了一起。
他沒臉沒皮,不論我怎麼臭臉,都死賴著我不放。
我恨他。
於我而言,看見他就如同看見了一面映照我人生的鏡子。
我想讓他滾,但如果要我大吼大叫,我又不願了。
那樣歇斯底裡,讓人倒胃口的作風,簡直就是我賭博的父親。
比起讓他滾,我更恨即將和父親重合的自己。
於是我漠視他,我想用冷暴力把這個小太陽澆滅。
但我顯然低估了沈亦的樂觀程度。
即便是現在回顧,我也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他能那麼陽光。
明明他的母親,也不是什麼好貨色。
酒鬼一個,欠了一身債,甚至還招惹了好幾個同樣是爛貨的軟飯矬男。
當然,與我無關。
我自身難保,也懶得了解他生活怎樣。
抱著我討厭他這樣堅決的情感,我無視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我顯然也高估了自己的冷漠程度。
小學二年級那年,我目睹了他酒鬼母親的某個相好,把他摁在地上打的場景。
他的血剛好濺到了我的鞋上。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拎著門口的火鉗,猛地一下甩到那細狗廢物男胳膊上。
結果當然是好的,我幫助了差點被打死的沈亦。
也被得知消息的我爸打了個半死。
兩個要死不死的爛人生下的小孩,就那麼迎著小巷剛好落下的雨,正式開始交流。
那是我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夢想。
我想去一個有海的地方,當一個作家。
其實也不是認真的。
去哪裡都行,我就是想去一個離開我爸的地方。
隻不過有海的地方剛好顯得更浪漫自由一點。
這份固執的念想,從小學伴隨到我的高中。
每一次我和沈亦在雨裡交談時,都會提起。
雨是內地人唯一能寄託對海渴望的象徵物。
也是我第一次和沈亦真正開始命運共聯的見證物。
Ṭű̂⁷可惜事與願違。
沈亦沒成名時,我們沒錢去看海。
沈亦風光無限時,無暇顧及。
看海的願望就這麼一直擱置,以至於就連我自己也忘了。
微鹹的海風吹過,將發絲揚起。
我垂眸,轉身看向沈亦。
他笑得恣意。
下一刻,卻驟然倒地。
06
沈亦昏迷了,直到第二天才蘇醒。
現實又給了我一記沉重打擊。
我和躺在病床上的沈亦相顧無言。
看著他慘白的臉,我甚至提不起一點問候的興趣。
直到他拿出手機,安靜良久的氛圍才被打破。
我語氣平靜:
「打給誰?」
「前秘書,還是你新招的秘書?」
我從沒想過,三十多歲的沈亦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爛人。
直到見證了他和一個又一個被他招上崗的秘書曖昧、上床。
從一開始在我面前還會遮掩,到現在毫不掩飾地打電話曖昧。
這次又是誰呢?
我想。
我沒有等他的回答,轉身離開。
與先前幾個如出一轍的嬌俏聲音從聽筒裡傳出。
他又換了一個。
07
生活又回到了正軌。
蘇醒那天,沈亦問了我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我沒回答。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說曾經的你來看了我一眼?
不如不說。
他也沒繼續問。
比起盤問我這個悶葫蘆,他更喜歡找年輕活潑的姑娘打發時間。
第一次撞見他出軌的那天,我問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要出軌?
為什麼要騙我?
為什麼非要在周年這一天?
躺在床上不著寸縷的沈亦,第一次撕開了那張愛我的面具,變臉得讓我認不清。
十歲的時候,我們相擁在細雨裡。
我額頭上被父親打出的傷,連帶著沈亦被那個男人揍出的嘴角傷,一起被衝洗幹淨。
二十歲的時候,我們坐在大學城說不上名氣的小攤。
大二剛進入學生會的他,笑著和我說自己會努力積累經驗,爭取畢業讓我過上好日子。
二十三歲的時候,我們一起待在漏雨的出租屋。
那段時間,陰雨連綿。
出租屋裡氣味算不上好聞,甚至隱隱有些霉味。
但摟著我的沈亦,用淡淡的薄荷味環繞著我。
他的眼睛亮亮的,在滿目瘡痍裡和我說,一定會給我很好的生活。
二十五歲的時候,沈亦創業受到打擊。
我們甚至差點交不起房租。
沈亦頹唐地縮在原本就不大的出租屋角落。
那個時候剛偷偷搬完水泥,磨破手的我,用袖子遮住傷口,輕輕拍了拍沈亦的肩,說我相信他的實力。
也就是在那年,我們在什麼都沒有的出租屋裡領了證。
沈亦哽咽著說什麼都沒有,委屈了我。
可我並不難過。
有愛不就好了麼?
二十六歲,沈亦如願帶我住進大平層。
日子終於好了起來。
再後來,我們的房子從大平層變成別墅。
從一無所有變得什麼都不缺。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我快樂,但並不是因為有錢。
過慣了沒錢的日子,我想隻要不會又窮到沒錢吃飯,怎樣生活對我來說其實並無區別。
我開心的是,壓在沈亦身上長達幾年的重擔終於消失了。
沈亦終於卸下了他沉重的心理包袱。
我們終於能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相守。
沈亦沒讓我出去工作。
他說我過去太辛苦了,他想讓我安心在家裡。
其實我和他同一個學校,能力差不了多少。
即使沒有他的創業成功,我也能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但看著沈亦想要他的成功能真正惠及到我身上,我便隨了他去。
我待在家裡,一年,兩年,三年。
從春天等到秋天,從夏天等到冬天。
在沈亦出差的歲月裡,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
等待滿身榮光的成功企業家沈亦回來。
直到三十歲這年。
三十歲的沈亦,坐在我面前,讓我無法辨認。
酒店曖昧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聲音擲地有聲。
他控訴我的性格。
我那永遠沉悶、無趣的性格。
他控訴我的沉默。
我那永遠想要和外界脫離開的作態。
讓他無比惡心。
我是令他作嘔的存在,讓他時時刻刻都處於高壓狀態,讓他始終覺得自己失敗。
我沒別的姑娘有趣,所以他出軌。
我沒別的姑娘活潑,所以他出軌。
我沒別的姑娘漂亮,所以他出軌。
他說一切出軌的原因,出軌的念頭,皆因我而起。
明明穿戴整齊的是我,但體無完膚、暴露在燈光下的卻也是我。
他恨我。
我從來不知道,沈亦他恨我。
連水泥都沒能壓垮的脊梁,第一次讓我聽見了咔嚓的聲響。
它在一聲聲斥責中被壓彎、壓斷。
回顧過往的三十年,我想我不是第一天愛沉默。
但為什麼,從來都不介意的沈亦,忽然厭煩起來?
我垂眸,在暗得看不見手指的臥室裡,打開電腦。
屏幕上微弱的亮光把周遭照得略微明亮了些。
在寂靜的、無聲的臥室裡,隻有鍵盤敲擊的聲音。
我喜歡沉默,從小就是。
在同齡女孩喜歡打鬧嬉笑的時候,我像一個死人一樣沉默。
我喜歡躲在陰暗的地方,喜歡一個人獨行。
因為在我眼裡,我本就是灰暗的存在。
因為我的出生,母親沒辦法脫離我那糟糕的父親。
因為我需要保護,所以被拳打腳踢的母親即使在被家暴的情況下,也要忍著淚護住我。
在如雨點般落下的拳頭下,母親不敢吱聲。
我也不敢。
哭喊是父親的興奮劑。
即便身上再痛,我們也隻能沉默。
幼年的我曾經無數次在母親的臂膀下,在父親的嘶吼聲中,在這樣狹小的房子裡望向窗外的雨。
我早該死的。
我就應該去死。
以這樣拖累母親形式出生的我,就應該在母胎裡用臍帶把自己纏死。
我厭惡世界上的一切。
厭惡父親、厭惡失敗,厭惡貧窮ŧû₌。
可我無力改變這一切。
活在學校的我,幾乎如同一個行走的死屍。
我不喜歡交朋友。
尤其是在這麼一個,抬頭向左看去,就能看見我們家那棟筒子樓的學校。
這裡讓我覺得惡心。
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冷靜,但卻是絕對的悲觀主義者。
沈亦陽光、開朗,儼然處於我的對立面。
也是我顯而易見討厭的人之一。
從出生的那一天起,我認為我呼吸的每一瞬都在陷落。
每活一天,每看見父親賭博一秒,每目睹母親被家暴一次,我都在往深淵裡墜落。
直到和沈亦敞開心扉的那一刻,我的下落才停止。
我們的命運開始交織到一起。
我以為,光明會透過薄紗,照進黑暗裡。
電腦屏幕上,不合時宜地出現電量不足的提示。
下一刻,原本還亮的電腦驟然關機。
我淡淡地把它合上,陷進柔軟的床裡。
越陷越深。
仿佛要被扼殺在這裡。
08
我原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過去。
我還是一個畢業後一事無成,直到三十歲才開始最初創作夢想的大齡小說家。
還會窩在家裡,寫狗屁不通、壓根沒人看的小說。
我甚至有些懷疑十七歲沈亦這一段插曲的真實性。
是不是我寫東西魔怔了?
但在一個月後,他又出現了。
沈亦再次出現時,我正在看隨手選到的電影。
老套的愛情故事。
年輕的男女主愛得死去活來,發誓要永遠在一起。
我不耐煩地合眼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昭昭,」沈亦眯著眼看向我,眉眼滿是明媚,「我很想你。」
黑暗的客廳裡,隻有投影屏上一絲微亮的燈光照在沈亦側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