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闲不住,找了一份食堂阿姨的工作,每天很忙,但賺著薪水,生活過得充實舒心。
不做家教時,我會來郊區小住兩天,吃她做的排骨米飯。
在新聞系讀書的日子,每一秒都很幸福。
我認識了一群閃閃發光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將這兩世的經歷思索,再思索。
最後決定,將鏡頭對準「普通人」,或者說,他們口中的「底層人」。
我採訪進京務工的農民工大叔,採訪臉上被冷風刮出凍瘡的外賣小哥,採訪早高峰地鐵上神情疲憊的「打工人」……
我記錄他們的辛苦和掙扎。
更記錄他們的努力和希望。
「來大城市賺了錢,回家給俺孫孫買漢堡包吃嘞!」
「多接點單,回家把老家房子修一修,還能給女朋友買金镯子,嘿嘿。」
「啊,雖然社畜的生活辛苦,但我留在大城市,是因為這邊工作機會多,物質生活更豐富,也沒有爸媽催婚,過得很自由,哈哈。」
「……」
你看,我們都是普通人。
有著一樣的辛苦掙扎,也靠自己的雙手,去實現心中的希望。
苦難從不值得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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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苦難中依然向上的品質永遠值得被贊揚,永遠不該被嘲諷。
或許我們生來普通,或許我們永遠無法跨越所謂的「階級」。
但努力的意義或許在於獲得機會,實現夢想的機會,物質條件更充足的機會,精神世界更豐富的機會,甚至,改變命運的機會……
如果生來沒有層層雲朵託舉,那麼隻有靠自己長出翅膀。
4 月的未名湖,水波微蕩,綠意盎揚。
18
畢業一年後,我回了一趟 A 城。
「她窮途末路了。」
我和蘇明寶站在工廠巡檢室裡,看著遠處一個佝偻的身影。
「家被查封之後,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倒是來求過我爸,張口就要 100 萬,我爸面都沒露,派保安把她轟走了。
「聽說一直住在橋洞底下。
「那事鬧得大,她連工作都找不到。
「不知道這幾年靠什麼過活。
「去年年底,我按你說的把她招進了這家工廠,還把那個叫李……哦,對,李剛的,安排給她做師傅。
「聽說李剛年近 40 了,一直打光棍,蘇明雪一來,他就動了壞心思。
「現在兩個人已經領證了……
「小檸,你葫蘆裡又賣的什麼藥?」
蘇明寶看著我笑。
我也笑:「明寶,你有沒有特別恨的人?」
蘇明寶的笑意收斂了,與我對視了好一會兒,平靜地挪開了目光:
「有。」
19
即使隻是聽見李剛這個名字。
我也從心底發出一陣惡寒。
如果說蘇明雪害我墜至地獄。
那麼李剛,就是地獄裡折磨我至死的惡魔。
上一世,在我窮途末路找不到工作時,也是這家工廠向我伸出了橄欖枝。
我一進工廠,就被安排在李剛手下。
起初,他裝得很好,很像一個耐心合格的老師。
後來,他卻開始對我動手動腳,甚至強行猥褻。
崩潰之下,我撕破了自己最後一層遮羞布,和他坦白我曾經在酒吧被人強暴過,染上了性病,雖然已經治愈,但或許還有傳染性。
但他笑著說,根本不介意。
我也想過報警。
但他威脅我,說他知道我媽媽在哪所監獄,也知道我媽媽即將出獄。
如果我敢報警,他就報復我媽媽。
所以我放棄了。
甚至和他領了證。
遭受他的家暴。
遭受他和他媽媽的羞辱。
也是婚後才知道,他不介意我有性病的原因是,他常年在外嫖娼,早就身染多種性病。
於是我的生活,從地獄,繼續下墜。
即使家境窘迫,即使我和他都性病纏身,他和他媽仍舊逼我懷孕。
那時,我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沒有什麼人的情緒。
隻剩恐懼。
恐懼他的拳頭,恐懼他媽的嘲諷。
隻敢提線木偶一般的順從。
直到女兒誕生,我看著那個香香軟軟的小孩子,才意識到自己把她帶到了怎麼可怖的人間,自己罪惡深重。
我拼了命工作,下班時間撿垃圾賣錢,下決心一定要盡快帶她離開這裡。
可是,女兒沒能長大,我懷孕時身體太差,她先天發育不足。
李剛和他媽不願意出錢救女兒,隻是催著我再要二胎,必須是個兒子。
我去求了蘇明雪。
卻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原來,就連這家工廠,還有李剛,都是蘇明雪一早的安排。
……
女兒的呼吸一天天衰弱,疼痛一天天加重。
她死於那個寒冷徹骨的冬天。
20
我跟明寶出現在蘇明雪面前時。
她目光呆滯地看了我們很久,臉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
「這一切……原來都是你們安排的。
「沈檸,蘇明寶,你們到現在還在害我。
「是你們把我推進地獄的!」
她幹癟的臉上逐漸升騰起濃重的恨意。
「是呀。或許你不知道,我後來,真的考上北大了。
「現在,我已經畢業了,過得很好,特別好。」
我笑著看她。
「爸爸和爺爺也已經安排我進公司學習,為以後接手公司做準備。這家工廠……就是爸爸讓我試試手的。」蘇明寶笑著補刀:
「沒想到,隻有你過得這麼……落魄呀。」
蘇明雪的眼神,逐漸由恨意轉向殺意。
半個月後,工廠發布了通知,新來的小蘇經理要逐個車間巡檢。
陪同她的是從北京趕來收集新聞素材的一個實習記者——沈檸。
發布的巡檢排班表列得清清楚楚,除夕那天巡檢蘇明雪所在車間。
另外,小蘇經理剛剛上任,特別重視工廠安全設施。
在確保工廠安全生產前,工廠各生產線陸續停工,年後再開工。
工人停工回家過年,工資照常發放,另外單發一筆過節費。
工廠一片叫好。
除了一個人。
21
除夕那天,我和明寶在工廠負責人的陪同下,依次巡檢各個車間。
耳機裡,傳來蘇明寶心腹秘書的話:
「她動手了。」
我和蘇明寶對視一眼,她假意伸展一下胳膊:「有點累了,先回吧。」
工廠負責人趕緊安排她和我從最近的內部通道回到遠離車間的工廠休息室。
耳機裡再次傳來消息:「她得手了,氣體已經在迅速擴散。」
我和明寶靜靜地對坐飲茶。
工廠負責人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的功績。
明寶不置可否。
十分鍾後,遠處一聲巨響,烈焰升騰。
22
警方調查結果很快出來。
蘇明雪為報私人恩怨,惡意損壞車間設備,致使有害氣體迅速擴散,導致爆炸。
而監控視頻顯示,她在得手後曾試圖逃離現場,然而消防通道不順暢,竟然隨意堆滿了易燃易爆化學物,她沒能如願逃出來。
活生生被大火燒死。
但這次火災涉及範圍並不廣,也很快就被撲滅了。
因為明寶半個月前就已經陸續關停了各條生產線,且整改了大部分車間的安全設施。
隻有蘇明雪所在車間和其他幾個零散的車間尚未被檢查整改。
明寶之前安排的巡檢排班表將各個車間的巡檢時間列得清清楚楚。
另外,所有工人都放假回家了,所以工廠工人,除蘇明雪外均幸免於難。
總之,一切與蘇明寶無關,甚至得益於她的英明決定,工廠沒有造成太大的財產和人員損失。
但是,蘇氏集團遍布 A 市的工廠的安全性,卻令所有人產生了懷疑。
畢竟,蘇明雪一個弱女子竟然能夠輕松引發一場爆炸。
而爆炸後,供工人快速逃生的消防通道居然滿滿堆積著易燃易爆的化學物品。
以及小蘇經理剛來幾個月,就已經檢查整改了工廠的這麼多安全隱患。
那麼假如小蘇經理沒來呢?
假如她像前任經理一樣無視這些安全隱患呢?
假如蘇氏集團其他那麼多家工廠都存在一樣的安全隱患呢?
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23
蘇思明是蘇氏集團第一安全負責人。
火災發生後,群情激奮。
相關部門迅速對蘇氏集團名下的其他工廠進行了全面的安全排查。
無一例外,都不合格,均存在重大風險隱患。
蘇思明當眾道歉,承認自己的過錯。
在一眾謾罵中逐漸退隱幕後。
一切正式場合,均由繼承人蘇明寶出席。
鑑於明寶在這次事故中堪稱卓越的表現, 無人質疑她的業務能力。
明寶起初也很生疏,但她肯學敢做,逐漸得心應手。
不過兩年,她已經是蘇氏集團實際的掌權人。
無人再提起, 兩年前那場大火裡被燒得連屍骨都找不到的三個人。
對, 是三個人。
蘇明寶、李剛以及李剛那刻薄的、不把女孩當人的媽。
24
那天「很巧」。
李剛照例去村口那家小飯館喝酒。
「恰巧」聽見隔壁桌有人喝酒闲聊, 說朋友在工廠勾搭了一個已婚女人,名字記不清了,隻記得姓蘇,現在工廠放假沒人,他那朋友就跟那女人約在了女人上班的車間,這會兒應該已經「搞上了」。
李剛立馬回家, 發現聲稱去菜市場買菜的蘇明雪果然遲遲未歸。
他從院子裡提了根棍子就去了工廠。
他媽不放心,匆匆跟上。
三人一起命喪火海。
村口的飯館沒有監控。
隔壁桌的幾個喝酒聊天的男人,並不知道自己是我們計劃中的一環,隻是隨口聊幾句剛剛從別處聽到的八卦,更不知道後來死在工廠的那個男人,曾經在他們隔壁桌喝過酒。
一切幹幹淨淨。
我為我乖巧懂事的小女兒報仇了。
25
兩年後,我回 A 市探望李老師,返京時,蘇明寶送我去車站:
「真的不考慮來蘇氏集團?
「我給你最好的待遇。」
她嘆口氣。
「明寶,你明知道我隻想做個小記者的。」
我笑一笑,遞給她一張卡:
「當初說好借你的 20 萬, 現在我還清了哦。」
她愣了一下, 氣笑了:「你居然還記得。」
「說好了是借呀。」
她無奈地接過卡:「好吧,依你。
「但你幫了我這麼多,我該怎麼謝你?」
「你很久很久以前, 就幫過我啦。」
「什麼?」她茫然。
我提著旅行包向前跑了幾步, 回頭向她擺手:「是真的, 謝謝你!」
然後朝著鮮少露出茫然表情的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我們所做的一切, 都將安全地湮沒在灰塵和時光裡。
恍惚間,我又想起我回 A 城那天。
我問她:「明寶, 你有沒有特別恨的人?」
她說,有。
與前世我後來見到的妝容精致、滿身奢侈品、高高在上俯視我的她形成鮮明對比。
「春暖」也讓她從一出生就背負著「私生女」「小三的孩子」的罵名。
她恨他薄情寡義, 既然為了名利娶了別的女人,又為何頻頻來騷擾自己的媽媽甚至強行佔有她。
既然強迫她留在自己身邊還生下了孩子,又為何默許馮月茹欺辱她。
「他說會彌補我和媽媽。
「但他永遠彌補不了。
「我恨他。
「我媽媽也是。」
後來, 大火鋪天蓋地地燃燒時。
我跟她說:「我的仇報了,你的呢?」
熊熊大火映亮了我們的臉龐, 她笑著看窗外那片紅:
「我的啊……隻是一個開始。」
後來, 蘇思明退隱幕後。
再過了兩年, 蘇氏集團再無人記起蘇思明,明寶逐漸獨攬大權。
到我這次回 A 市看望李老師時,聽說蘇思明去年出了場意外, 如今癱瘓在床,毫無自理能力。
我和明寶很默契,誰都沒有提及這場「意外」。
隻是明寶明顯比幾年前更幹練,更開心。
我想, 她的仇,應該也報了。
暖陽融盡了冬日最後一抹殘雪。
春日遲遲,列車緩緩向春天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