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狼藉的賭場在不久前還是富麗堂皇的模樣,那些精美的裝飾物此時已經變得殘缺不堪,躲在屏風後面的女人也沒能逃過此劫,被冰錐貫穿胸膛。
一隻手臂掉落在我們兩人之間,那是我的右臂。
「三師姐當年為我涉險上山,是你一路跟著她,暗中保護吧。你知道憑師姐的能力,根本無法平安歸來。」我強忍劇痛大聲說道,「到底是因為什麼?」
「夠了,師弟,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聽了。」
二師兄沉著腦袋,臉色已無任何血色,他提劍朝我刺來。
要結束了嗎?
我靠著柱子坐在地上,身上多處要害血流不止,意識已經模糊,眼前出現了師父曾經的模樣。
「你究竟為什麼想上山。」劍柄上的眼睛說。
「我想要救他們。」
那隻眼睛冷哼一聲,整把劍瞬間被渾濁的黑色包裹,數條細小的觸手從眼睛裡爬出,纏繞在我的斷臂處。
「那麼這是你需要付出的代價。」
觸手絞纏在一起組成一條條形態怪異的筋肉,鑽心的疼痛使我額頭直冒冷汗。
「對不住了,二師兄,我還不能在這倒下。」
我張開那條由黑色觸手組的的右臂,俯身出劍如驚雷夜雨,空氣發出撕裂的巨響。
二師兄連退數步,胸口散出一圈深黑色血霧,他踉跄了幾步跪在地上,臉色卻浮現出輕松的笑容。
「師弟,你說得沒錯,我當初上山根本不是為了什麼狗屁修仙,而是為了從金甲兵手裡救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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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嘲地幹笑了一聲。
「但後來我殺了她,無處可去便留在了這裡。」
「為什麼?」
「因為真相就是,她從來都不是被抓上山的,她是自願的。」
9
何為真,何為假?
親手誅殺了師姐和師兄的我無不被這樣的疑問困擾著。
人活著,為何?
修仙,亦為何?
我等皆來自苦寒之地,一生盡皆敬畏、供奉仙山,巧取豪奪是為真,高人一等是為神。
千年以來從未想過這世間所謂的真假,對於一個普通人而言,一個支撐活著的信念,便是一切。
但從來如此,便對嗎?
10
自今我始終不清楚那隻眼睛的來歷,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僅是它設計的一個陰謀。
它從來不回應我的懷疑,好似世間的一切從來與它無關。
殺了二師兄之後,它便與我的右臂融為一體,我嘗試著去感受它,回應我的隻有無盡的空洞。
它告訴我,想要真相,想要力量,付出代價即可。
11
第三重天,名叫始皇天。
長長的白玉石階直掛天邊,層疊的仙雲比比皆然,五色的霞光下是威嚴的金碧琉璃瓦。
石階的兩邊是萬丈深淵,雲霧迷蒙間,一幢幢府邸拔地而起,整齊的紅牆金雕,一幅森羅萬象的景象。
這些個府邸便是執掌整座仙山的神殿,門上牌匾燙金大字赫然寫著:生死,財富,享樂,殺戮,罪孽......
「好一個仙山高懸,俯瞰眾生蝼蟻。」
我舉起黑色的那條手臂,熊熊烈火從掌心噴出,一座府邸在火海中化作一條巨大的觸手,高溫燒得觸手上的吸盤痛苦地抽搐,濃鬱的黑煙直插天壁,在那張精致的臉上劃上一道血痕。
痛快!
我坦然自若地在白玉石階上踱步,大手一揮,數條觸手在火影中扭曲。
遠處的石階傳來整齊行軍的腳步,金甲在絢麗的霞光下熠熠生輝。
我轉腕拔劍,本以為一場大戰即將觸發。
隻見為首將軍模樣的男人命令眾人分兩排讓開道路,拱手說道:
「大人,始皇殿下有請。」
12
我踏上最後一階石階,來到了仙山的頂端。
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大得超出我的想象,高牆石門威風凜凜,亭臺樓閣數不勝數,宛如仙山之上的另一座仙山。
一個身著紋龍華服的男子站在宮殿前的雲霧中,仰望著宮殿上的金光。
我拱手道:「參見大師兄。」
大師兄轉過身,額頭間一隻眼睛徐徐睜開。
我隱隱感覺到他身後的宮殿中一股巨大的靈力在緩緩流動,仿佛和他融為一體。
他嘴皮動著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山下的動靜是你弄的?」
「是,也不是。」我略帶歉意地說,「師弟隻是想看看真相罷了。」
「那你看到了什麼?」
我加重語氣說道:「我看到大師兄和仙山上的人一樣,變成了怪物。」
「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那你又是什麼?」大師兄撲哧一笑,「你才是那個怪物!」
燥熱腥臭的空氣彌漫開來,天邊的霞光漸漸失去了色彩。
腳下的土地傳來劇烈的震動,遠處宮殿的石磚隨著震動開始崩裂。
無數條巨大的觸手從宮殿的陰暗處鑽出,猶如一條條幽森中的巨蟒纏繞在石柱樓閣上,巨大的身影遮天蔽日。
在宮殿的最高處,一座黑色的山包掘地而起,它的表面布滿皺皮和血管,醜陋的紋路和肉塊一陣陣跳動著,宛若一顆鮮活的心髒。
「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嗎?我來告訴你。」
大師兄的腳下竄出數條觸手,它們與他的下半身相連,高高地將他的身體託起,將大師兄的半截身體嵌入那個黑色的山包之中。
「你所看到的便是這座仙山的本體——蜃,世人皆以為是蜃佔據著仙山,將人們當作養料吸取,實際上這座仙山上的人才是寄生蟲。沒有了蜃,仙山上的所有繁華將化為泡影,不再有靈石、靈氣,更談不上修仙和法術,仙山將不再是仙山。」
一條巨大的觸手出現在我的眼前,它來勢洶洶宛如泰山壓頂般向我襲來。
我飛速調整腳步,雙腿發力躲閃才勉強躲開,但觸手砸在地面造成的震動和激起的飛石也令我難以招架。
「師兄,你抬眼看看這仙山,這些長著兩三張口,四五條觸手,七八隻眼睛的,還能被稱之為人嗎,這還是你認識的那個世界嗎?」
大師兄不屑地笑了:「至少在你上山之前,他們還是活著的。」
天邊的殘霞給整座宮殿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邊,落日的餘暉化為一條明暗交界的鋒線,將我和大師兄隔絕在兩邊。
他站在陽之面,我站在陰影中。
「難道隻要活著,變成怪物也就理所應當,感恩戴德嗎?」我吼道,「師兄你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師父也曾說你和當年的他很像,現在看來,師父真是看走眼了。」
「你錯了,師弟,師父從來沒有看走眼,對我是如此,對你亦是如此。」
我不禁脫口而出:「對我?什麼意思?」
刀光乍現,背若芒刺。
我雖已快速察覺到,但依舊躲閃不及背上被劃了一道口子。
「這小子不愧是他的徒弟,跟他當年上山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那老頭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吧。」
傷口的疼痛漸漸蔓延全身,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幾個說話的人。
不對,那根本不能稱之為人。雖有人的形態,渾身卻無一點人的血色,他們的身體連接著觸手,整個人更像是觸手上長出來的一個膿包。
我攥緊劍柄,奮力一劈,劍鋒在空氣中摩擦出火花,隨之青光中狂風大作,巨大的觸手被斬作兩段。
大師兄淡淡地說:「師父的劍果然厲害,不過你是殺不死他們的,他們已經和蜃融為一體了。」
我大喊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師兄放肆地大笑道:「原來你連當年的事都還不知道,我的小師弟啊,你帶著師父的劍上山為求一個真相,結果連真相在哪都沒搞清楚。」
大師兄抽出長劍在空中揮舞,隨後二指結印指向天空。
天空上的烏雲快速聚集成一體,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狀盤旋在頭頂。
13
度劫,是一種境界,亦是一種終結。
凡修仙之人,吸天地之靈氣,破紅塵之貪嗔,求世間之真理。
玄天雷劫,即是真理的鑰匙。
「師父曾說過,在他的弟子中,唯有我和師弟你二人與師父是最像的,我一直沒琢磨透師父的意思。」大師兄一邊做法,一邊戲謔地說著,「其實在師父的弟子中,我最看不上的就是師弟你,不過今日你上山,我終於明白了師父的話中之意。」
第一道雷劫降下,空氣似是忽然被引爆,目力所及化作一瞬爆響。
我全力扛下這一擊,巨大的耳鳴吵得腦袋隱隱作痛。
「師父當年率眾人上山,跟你一樣從界外一路殺至此地,你所見過的一切他老人家都見過,師父當年就拿著你手持的那把寶劍打敗了蜃。」
第二道雷劫降下,速度是第一道的十倍,空氣被劃出熊熊烈火,與我身邊的一切融為一體。
「師父發現了仙山和蜃的真相,如果消滅了蜃,仙山上沒有一個人會感激他,甚至,千年以來的修仙信仰瓦解,師父他將成為所有人的仇敵。」
第三道雷劫降下,藍色的電光化作無數條冰凌,將地面扎了個千瘡百孔。
「於是, 師父選擇了平衡,他挖下蜃的一隻眼睛, 封印在劍柄裡,下山去了。而其他同行人選擇了與蜃融為一體,飛升成仙, 獲得永生。」
第四道雷劫降下,一瞬間天地黯然失色,整座仙山地動山搖。
我強撐著麻木的身體。
「師兄,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既然仙山的本體是蜃, 那麼蜃又是什麼?」
大師兄的臉上劃過一絲遲疑。
「蜃就是這世間真理。」
第五道雷劫降下, 整個世界恍若瞬間定格,沒有聲音,沒有色彩,沒有疼痛, 我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我的生命在飛速流逝。
我放聲大笑道:「師兄,你說蜃是世間真理, 那麼雷劫又是什麼?」
大師兄眉頭緊鎖。
第六道雷劫降下,眼前一切化作一片白茫茫, 好似整個世界忽然消失, 或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用劍撐起這副軀體, 用盡全力對著師兄擠出一個微笑。
「師兄,你根本沒度過劫對吧。」
大師兄臉色大變。
我將眼睛給我的全部力量同我自身點燃, 化作一顆流星向大師兄飛去。
曾經他帶領著一眾人上山問道,可是最終隻有師父一人回來了。
「□-」「既然你我皆不是真理, 那麼就讓這雷劫來決定吧。」
第七道雷劫降下。
14
一瞬間,我仿佛經歷萬世。
我站在仙山的最高處,看到遙遠的萬家燈火,看到萬物生靈生生不息。
仙山遠處常年籠罩的雲霧開始消散, 天空的邊界也慢慢擴大。
蜃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同大師兄的身體一起漸漸化作塵埃飄散在空中。
我將大師兄額頭上的那隻眼睛取下,兩隻眼睛融合成了一個光球。
「大師兄,是我贏了。」
大師兄不屑地笑道:「師弟,你以為我們的世界真就是這座仙山嗎?
「你以為除了蜃以外,就沒有更高等的存在嗎?」
「你抬頭看看天上, 那一座座宏偉的宮殿,那裡就是凌駕於世間一切的存在, 修仙者夢寐以求的天界。
「你殺了蜃, 破開了重雲,把仙山暴露在他們眼下。
「用不了多久, 上仙就會降臨,把這座仙山,把你熟悉的一切化為灰燼。」
我收回寶劍,將蜃的眼睛重新封印回劍中。
「師兄, 你看那邊。」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眺望。
「這個世界確實不止我們這座仙山, 仙山之外還有無數的仙山,你看他們也亮起了火光,他們也和我一樣背負著整座仙山逆天改命。」
我搓出火球點燃了整座宮殿,遠方的仙山之上也同樣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們似乎在向我吶喊,向我招手。
告訴我,你並不孤獨。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