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面色微變,群臣躁動,竊竊私語。
襄陽公主嚷嚷起來,「太子哥哥,你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皇帝眼眸微眯,「你胡謅什麼,永恩隻是長得像你母後,合了朕的眼緣。」
太子當即哈哈一笑,「是兒臣說錯話了。」說罷連飲三杯酒謝罪。
有機靈的朝臣轉了話題,此事面上便揭過了。
但是宴席之後,皇後是二嫁之身,拋夫棄女入宮得幸於天子,皇帝新認的義女永恩公主便是皇後留在宮外的女兒,這類流言層出不窮,漸漸在朝野散布開來。
宮中也有人私下議論此事,皇後杖斃了數十人才堵住了宮中人的嘴。
但是她堵不住天下人的嘴。
皇帝身體不好,皇後插手政事本就讓朝臣不滿,這下皇後一派的臣子、御史清流、其他各方立場的臣子都吵作一團,有臣子以不守婦德為由上書要求廢後,都被皇帝壓下來了。
還有人上書太子監國才是合情合理,皇帝準了。
如今的朝堂之上,皇後一手提拔的官員戰戰兢兢,生怕太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拿他們殺雞儆猴。
自那日宴會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阿娘。
我被安排居住在一處偏僻的宮殿,御膳房的小太監一天會送一次飯食給我,其餘時候無人問津。
倒是襄陽公主時不時跑來奚落我兩句,我不惱,她反倒沒了折磨我的趣味。
「你這人怎麼這麼厚的臉皮,母後因為你遭受非議,你竟然還吃得下去飯?」襄陽公主一臉鄙夷。
我啃著肉香四溢、肥而不膩的醬肘子,含糊道:「這飯菜不是你叫人帶給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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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公主一時結巴:「誰……誰說的?」又跺跺腳,「本公主隻是怕你餓死在宮裡,才叫人拿了些喂狗的肉給你,你可別以為我認了你!」
我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公主放心,我定不會誤會。」
襄陽公主依舊不滿,「你真是個白眼狼!」
看我不顧儀態大快朵頤,她滿臉嫌棄,上下打量我一番。
「你這人真粗鄙,聽說你叫烏千棠,真是可惜了這樣好聽的名字,你除了名字好聽點,其他的全都比我差遠了。」
我啃肘子的動作慢了下來,「公主的名字是什麼?」
襄陽公主很惆悵,「我叫秦明珠,明珠,真俗氣,但是父皇和母後都喜歡這個名字。」
說完惡狠狠地瞪我:「你要是敢笑我,你就死定了!」
肘子啃完了,我對她微笑點頭,「明珠,確實很俗氣。」
襄陽公主憤怒了,像個張牙舞爪的小動物,「你才俗氣,你全家都俗氣!」
這樣的日子過了月餘,某一天,襄陽公主鬼鬼祟祟地扔給我一身宮女的衣裳。
「快換上,太子哥哥在獸園馴虎,父皇和母後都不讓我去看,本公主要你陪我去。」
太子馴虎,多好的機會啊。
我笑著答應了。
7
太子在關著猛虎的巨大獸籠前含笑而立。
朝臣們立在廊下,臉上寫滿了緊張和擔憂。
北戎的使者眉宇間都是得意之色,「皇太子殿下,若是您不敢馴虎也沒什麼,除了我國的威武勇士,世間少有人能馴服猛虎。」
一個臣子已經呵斥出聲:「放肆!」
太子抬手制止,「孤願意一試。」說罷取下身上的玉佩交到身旁內侍手中,握住手邊的紅纓長槍,示意使者打開牢籠。
猛虎出籠,吼聲震天,假山後的襄陽公主瑟瑟發抖,更加用力扣緊了我的手。
我已經顧不上手上的痛,目光灼熱地看向空曠場地上的一人一虎。
即使太子不是死在我的手裡,宋璋哥哥在天之靈應該也會得到些許安慰吧。
可是結果令我失望,太子用長槍制伏了猛虎,猛虎伏在地上,一副臣服的模樣,朝臣中傳來喝彩聲。
北戎使者同樣失望,嘴上卻違心誇道:「天朝皇太子,果然名不虛傳。」
我不甘心,心裡恨極了,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就讓他躲過去了。
我捏緊手中的石子,對準老虎的屁股,用力擲出,好在宋璋哥哥教過我射箭,沒失了準頭。
眾人隻見那頭猛虎驟然躍起,朝著太子的後背撲去,一時驚叫聲連連,襄陽公主也顧不上掩飾,失聲大喊:「太子哥哥——」
太子已經將手中長槍放下,此時再拿兵器已經來不及了。
我的心在胸腔中狂跳,快了,就快了!
太子被撲倒在地,身上的蟒袍轉瞬間就沁出豔紅的血跡。
朝臣大半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眼前這般變故,全都嚇得呆立不動,禁軍首領反應迅速,立刻拔刀上前。
猛虎正欲撕咬身下的獵物,就在這時,太子動了,他從空隙中翻滾而出,拿起長槍迅速向身後擲去。
長槍插在猛虎身上,但是太子受傷力度不夠,沒能一擊使其斃命。
疼痛讓猛虎更加狂躁,它長嘯一聲撲向太子,禁軍首領瞅準時機砍了上去,猛虎倒地,被長槍貫穿身體,掙扎幾下,便不動了。
太子身上血淋淋的,倒下之前,他朝假山的縫隙中看了一眼,眼底晦暗不明。
8
皇後知道襄陽公主偷偷跑去看太子馴虎,一怒之下將她禁足在佛堂。
襄陽公主順手將我拉下水,說我沒有勸阻,也有過錯,於是我和她一起被罰,實則是她看著我抄雙份佛經。
我將字寫得工工整整,襄陽公主歪頭看了一會兒,點評道:「你的字和你的人一樣無趣,沒意思。」
想起太子,襄陽臉上浮起愁緒,「也不知道太子哥哥怎麼樣了……」
又戳戳我的手臂,興致勃勃道:「哎,你和我講講,當初太子哥哥到底看上你哪兒了?」
紙上被劃了長長的一道墨跡,我默默換了一張紙重新誊寫。
深呼吸幾下,我壓下心裡翻湧的恨意和不甘,太子隻要派人細查,遲早知道是我動的手腳,我咬死了不承認,他能拿我怎麼樣?
宮中都說皇後和太子母慈子孝,但想起這段日子的所見所聞,這對母子的關系在我看來並不是這樣,他們互相利用又彼此防備,這種關系並不牢靠。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皇後親生女兒,如果這時候太子對我動手,道義上恐怕說不過去,太子剛開始監國,根基不穩,他不會冒險將攻訐他的理由親手遞給或明或暗的敵人。
南巡時,太子可以無所顧忌強搶地位卑微的民女,但是在這皇城之中,他卻不能為所欲為,隨意處置如今的我。
「我當時沒有見到太子。」
襄陽公主撇撇嘴,擺明了不信,「我又不是傻子,難不成太子哥哥是專門去找你給母後添堵的不成。」
9
添堵?
添堵!
我恍然大悟,進宮數月,太子並不像是一個色令智昏的人,況且以他的地位,想要美人何必強搶?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皇後強勢霸道,我不過是太子制衡養母的一項工具罷了。
好色也好,爭權也罷,不管怎樣,太子萬萬不該害了宋璋哥哥。
那天是個明豔的午後,我陪著宋夫人去城外的寺廟還願,半道上被一伙人攔下,將我強行帶走鎖在一處別院,說是宋璋哥哥得罪了上頭的貴人,要拿我去換整個宋家的平安。
我不信,宋璋哥哥和老爺夫人都不會這麼對我的。
趁夜色深沉,我拿燭火燎斷了身上捆著的繩索,撞翻燭臺。
大火熊熊燃燒,我趁亂逃了出去。
等我慌慌張張跑回宋宅時,天已經大亮,大門處竟然無人看守,一定是出事了。
我衝進院子,宋璋哥哥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宅院,宋老爺和宋夫人在一旁悲慟不已。
渾身的血液仿佛凝結,我遲遲不敢上前。
宋老爺看到了我,顫顫巍巍地指著我破口大罵:「你還敢回來,就是因為你這個喪門星,我兒才遭此橫禍,我宋家對你有何虧欠,你竟然要害死我兒?」
宋璋哥哥死了。
我不信,前日他還說等我們成親後,帶我遊遍天下,他說要帶我去北邊看鵝毛一樣的大雪,他說雪的形狀像一朵花。
現在,他身下的鮮血,像極了盛放的花。
我的心好像被捅了一個窟窿,痛楚像藤蔓一樣爭相湧了進去。
我想努力靠近宋璋哥哥,卻被身後的人制住,那伙惡人追上來了。
我歇斯底裡地尖叫,發瘋似的撕咬掙扎。
「你要是乖乖跟我們走,從了主子,這宋家老小就能好好活著,否則,爺幾個不介意手上多幾條人命。」
我像是被人瞬間抽走了元神。
從始至終我都不知道他們嘴裡的「主子」究竟是誰,直到我被帶進東宮。
就算拼了我這條命,我也要為宋璋哥哥報仇。
太子也是人,是人就會死。
「你發什麼呆?你知不知道,宮裡有人說你是災星,你一來母後就不高興,太子哥哥也受傷了,但是本公主大度,你隻要聽我的話,就算是我的人,我保證沒人敢看不起你,我讓那兩個在背後說你壞話的宮女互相掌嘴了,你不用對我感激涕零。」
襄陽公主十分矜持,她嘴上說毫不在意,但是眼睛一直斜睨著我,傲嬌的樣子比平日可愛多了。
我認真道謝:「公主,多謝你幫我。」
襄陽公主反倒有幾分不自在,她故作沉穩道:「還算你聰明,知道誰對你好。」
10
半個月後,禁足結束,我從佛堂出來。
本來說好了禁足兩個月,但是襄陽公主是皇後的掌上明珠,哪舍得真讓她在冷冷清清的佛堂關上兩個月,託了她的福,我也提前結束禁足了。
我朝著住處走去,半路被皇後宮裡的丹雲姑姑攔下,告訴我皇後命我日後住在福林宮,陪伴襄陽公主。
我想這應該是襄陽公主提的,否則皇後恐怕都不會記起還有我這個人吧。
沒承想,襄陽公主對此事並不知情。
丹雲告訴她這個消息後,她像得到新玩具一樣興致勃勃幫我布置房間,指揮著太監宮女用精致華麗的物什填滿了房間。
我去向皇後謝恩,高貴的皇後臉上又堆滿了溫柔的笑,我不知所以。
她將我扶起來,「怎麼和阿娘還這麼客氣。」
皇後的一雙手潔白光滑,她的容顏保養得宜,除了眼角淺淺細紋,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入宮十多載,皇後聖寵不衰,權勢地位、富貴榮華她都有了。
我突兀地問道:「阿娘,你這些年心裡快活嗎?」
皇後一怔,臉上又掛上了完美的笑容,意味深長道:「人隻有往上走這一條路。」
我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次日,皇帝身邊的太監來向我宣讀和親的聖旨,我被賜婚北方戎族的老單於。
公主的封號、華麗的宮殿、皇帝的寬容、皇後的溫和,原來如此,竟然如此,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