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得了賁門癌,隻肯保守治療。
賣春卷皮的嬢嬢勸她勸不動,我媽一直念叨,說反正治不好,不如多給妞妞留點錢。妞妞實心眼又笨,還有個後媽,日子不一定好過,我得給她攢個退路。
別人都說我聰明絕頂,隻有她才覺得我笨。
我積攢了 10 年的眼淚幾乎在這一日流盡。
我痛恨我為什麼沒有早點回來。
我終於見到她,可之後的每一天,都是在為告別做準備。
15
我給我媽安排了最好的醫院,寸步不離地纏著她。
一周後,我氣勢洶洶殺回了姜家。
蕭榮抹粉也沒擋住眼下的青黑。
蕭氏同期貨品出了偷工減料的醜聞,股價更是一路飄綠。
高層股權已經變動多次,強撐著沒有破產清算罷了。
我沒空欣賞她的醜態,直接踢開了書房的大門。
姜成宇嚇了一跳,隨即臉色一黑:
「看一趟你那個養母連敲門都不會了。」
這句簡直是捅了我的肺管子,直接抄起桌上最貴的花瓶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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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憑什麼說我媽?」
姜成宇看著最愛的花瓶喘了半天:
「你媽你媽,你親媽是念念。
「這些年我一直沒忍心告訴你,就是因為那個女人瞞報才沒找到你,這和人販子有什麼區別?
「你媽為了找你,才動胎氣一屍兩命,你這樣維護那個養母,把她置於何地?」
血液轟一下湧上腦袋,憤怒讓我的胸膛劇烈起伏。
我不敢相信這個男人居然是我的父親,他怎麼敢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傲慢指責?
我把一個文件袋摔在桌子上。
牙齒都哆嗦起來:「我兩個媽,你都不配提。」
「我當年怎麼丟的,我媽怎麼死的,你當真不知道?」
姜成宇隻拿起了一下文件袋,就放下了。
他眼神遊離,不看文件袋,也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他果然都知道。
這一刻我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感到巨大悲哀。
姜成宇肩膀塌陷下來,像瞬間蒼老了。
「憶回,念念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我失去她的痛苦是你想象不到的。
「我開除了劉海生,給你媽剖腹產的醫生也辭職了。
「可是人已經沒了,日子還得過,這是必須的修行。
「該處理的我都處理了,到此為止吧。」
我情緒激動到胃部痙攣,有一瞬間想要嘔吐。
「你很深情嗎,你覺得自己懲罰兇手了嗎,別惡心了,真正的罪魁禍首呢?」
我看著他悽然一笑:「是啊,反正我已經沒媽了,姜萊不能再沒媽。」
「哐當。」
重物倒地的聲音響起,驚動我和姜成宇。
我們同時向門口看去,是姜萊。
她眼裡是不可置信的淚,目光對上我時瑟縮了一下,小聲叫了一句:「姐姐。」
我張了張嘴,姜萊擦著淚轉身跑走了。
我想拉住她,卻自顧不暇。
我要是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一定用盡辦法留住她。
她擦淚過馬路時,被駛過的汽車帶倒。
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三天,最終離去了。
姜萊,我的妹妹,慷慨地要把她的開心分我一半的女孩,生命永遠留在了 16 歲。
她還那麼年輕,那麼愛美,怎麼就支離破碎地躺在那裡?
她什麼秘密都告訴我,她已經有了喜歡的男孩,還沒收到他送的玫瑰。
我答應過她,要送給她的。
送她下葬時,我抱了一大捧紅玫瑰。
白色魂幡揚起,手拿黃白菊花的黑衣人群散開,投向我的眼神怪異。
蕭榮瘋了一樣衝過來,抓著我的頭發撕扯,對我又踢又打。
「你在對誰耀武揚威?
「要不是你,萊萊不會出事。」
人群把她拉開,她又哭又笑:「報應,都是報應,我害死了杜念念,她的女兒就來害我的女兒。」
仇恨的業火燃起,我陰差陽錯還給了蕭榮人間至苦,剜心之痛。
可業火無情,牽連己身,燒得我痛徹心扉。
我從地上爬起,把破碎的玫瑰花整理好,走到了姜萊身前。
殓容師技術很好,幾乎看不出她面上的可怖擦傷。
萊萊愛美,這樣很好。
我把玫瑰放在她的胸前。
「萊萊,我帶了玫瑰送你。
「姐姐沒告訴過你,姐姐記憶力很好,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就像上一秒。」
一輪碩大夕陽鮮豔如血,女孩胸前玫瑰熱烈,紅得像被夕陽的餘熱點燃。
我閉上眼,同姜萊相處的畫面在我腦海清晰播放。
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這一刻失去姜萊的巨大悲慟,將終生與我同在,清晰如上一秒。
16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仍蜷縮在顧時安懷裡。
我忽然想起什麼,問顧時安:「今天幾號?」
顧時安有些遲疑:「8 號。」
我從顧時安的懷抱掙脫,起身尋找鑰匙。
找不到鑰匙,我的內心陷入一種巨大的絕望。
眼淚又要不自主地落下,我活著有什麼意義呢,我連鑰匙都找不到。
顧時安嚇了一跳,隨即也幫我翻找。
他把鑰匙放在我面前,單手抱我,另一隻手給我擦淚:「在這裡,在這裡,你看是這個嗎?」
鑰匙止住我的眼淚,讓我回神。
也讓我突然發現,顧時安赤裸的上身,布滿了青紫的可怖傷痕。
胸口的一點,是燙傷。
周圍過渡成瘀紫嵌血的咬痕,肩膀鎖骨處尤為嚴重,幾乎沒一塊好肉。
我怔怔看了很久,捂住臉無聲蹲下,指縫裡滲出水落在地上:
「對不起。
「對不起。」
顧時安走過來蹲下抱住我,輕拍我的後背。
「不疼的,你不是故意的。
「我一點都不疼。」
男人的胸膛堅硬寬闊,一點都不如媽媽柔軟,我卻有一瞬間,仿若回到了媽媽懷裡。
我的眼淚滴在顧時安肩上:「能幫我買一束玫瑰花嗎?」
「好。」
「要大捧的。」
「好,要大捧的。」
17
墓園,我同顧時安商量。
「你先回去吧,我等會兒自己打車回去。」
顧時安挑眉看我,像在看一個騙子。
我無奈,隻能讓他等我。
墓園裡,顧時安倚在遠處盯著我。
我面前的墓碑上,少女笑靨如花,仍是 16 歲的稚嫩模樣。
我把玫瑰放在姜萊面前,同她告別後又去找了我媽。
靠著墓碑坐下,看向我媽旁邊的空位。
那是我為自己準備的。
我是抑鬱惡化轉雙相。
躁狂期高漲的情緒過後,會比抑鬱狀態更加難熬。
最近因為我的放任,病情反撲得很明顯。
起初第一個發現我不對勁的,就是我媽。
她那時已經不太能吃下東西了。
夜晚,我幾乎不睡,趴在床前貪婪描摹她的模樣。
在生死面前,很難有無神論者,我祈求滿天神佛,願意用我的一切,換取她健康。
天地不仁,她仍一日日羸弱下去。
她遭受的病痛,全都化作凌遲我的尖刀。
我肉身趴在她的床前發呆,靈魂已經掙扎而出。
她那隻骷髏似的手從被子裡探出,虛弱地落在我的背上,卻帶著某種不可言喻的力量,拽住了我松動的靈魂。
她化作錨點,把我暫時釘在了人間。
她離去後,錨點松動。
連這世上同我唯一的一點聯系都要離我而去。
這些年有個念頭無時無刻不折磨著我。
胃是情緒器官。
倘若我再聰明一點,早日發現真相。
倘若我再勇敢一點,直視我媽的愛,早點回家看看。
我媽是不是就不會終日鬱鬱,賁門癌變?
細細想來,我的兩個母親,竟都因我亡故。
我該如何釋懷?
世界之大,隻餘浩瀚悲鳴同我共振。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漸晚。
我面前出現了一雙長腿,是顧時安。
他那雙原本自帶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最近卻總含著深邃霧氣。
墓園路燈昏暗,安靜到隻有地面交織的兩道青色影子。
顧時安脫下西裝外套給我披上:「上次見你穿這條裙子,還是在 16 歲。」
我糾正:「是在姜萊的 12 歲生日。」
顧時安突然笑了:「我當然記得,那算是我第一次失戀。」
「我剛意識到喜歡你,你就要和我劃清界限。」
我茫然睜大了雙眼。
他語氣平靜,自顧自接著說:
「我從來追不上你的步子。
「能娶到你, 已經算意外之喜,可我生了貪念。
「蕭黎隨了蕭榮, 是個瘋的,嫁了我哥也不安分。我既怕她傷了你,又怕因為她惹你嫌我麻煩。
「那麼小心還惹你誤會, 可真是怄死我了。」
顧時安俯身斂眉逼近我,眼睫顫抖淚珠大顆滾落。
「沒讓你感受到我愛你,是我的錯。
「我本以為有一生的時間來煮你這隻青蛙,可現在我怕了。
「憶回, 你敢不敢想想, 你聰明近妖, 怎麼偏偏不敢看出我的心意。」
顧時安的話猶如當頭一棒,問得我怔住,眼淚也簌簌落下。
是啊,為什麼看不出呢?
因為我的一部分, 已經隨著我爸扔下的銀行卡,被留在了 14 歲。
我變成了一個對愛患得患失的膽小鬼。
不敢直視在乎卻未必對自己跳動的心。
拒絕賦予別人傷害我的權利。
畫地為牢, 高舉佯裝灑脫的大旗。
顧時安,雖是浪子,但也算個紳士,對這份半真半假的婚姻,他還算有幾分尊重。
「(媽」企圖在滿園亡者的見證下, 用愛澆灌我枯萎的靈魂。
18
【我曾見到一隻蟬,它深埋地下, 不見天光。
它孤寂,忍耐, 全力掙扎,最終從舊軀殼中掙脫出來,展翅高飛,重獲新生。
當你身處黑暗, 堅持不下去時,不妨等等,再等等。
日升月落,終有黎明。】
敲下最後一行字,我揉了揉眼睛。
顧時安從背後抱住我,蹭了蹭我的臉頰:「大忙人, 該接女兒放學了。」
病情好轉後,我建立了線上病友群和抑鬱患者救助基金會, 我們會分享日常, 彼此鼓勵。
其實很多時候,一個人拯救不了另一個人, 有些課題,終究隻能由自己來完成。
我想把自己獲得的力量,分享給正在苦苦掙扎的人,就像分給過去的自己。
幼兒園門口, 顧時安攬著我的肩膀。
女兒大聲叫喊媽媽, 笑著撲向我。
氣球飄揚,耳畔回響的,是孩子放學的兒歌:
北風北風,變成了賽跑的小孩。
月亮變成朋友, 陪你散步。
黑夜黑夜,變一個甜甜的美夢。
媽媽變成了,漂亮女生。
(全文完)